第85節
我心裡冷哼一聲。總覺得這些話是秦不空跟我師父說的時候,自行加上的,按照我對他的瞭解,此人雖非大奸大惡之輩,但也實在不像有這麼好心。不過他說的內容,我倒是從別的地方曾經聽說過。據說有些動物因為獨特的生長環境,會導致一些個體的變異,而這一部分,恰好是比較容易修成正果的,只是要經歷的磨難,也會比同類要更多。這就是老百姓常常口中說的「成精了」。
而這麼些年以來,常常也會聽到人們傳說這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例如哪兒下暴雨,打雷的時候劈死了一條大蛇。又例如什麼地方鬧地震,地底下壓死了一隻巨鼠。又例如什麼地方的牆根倒下來了,裡頭發現了一條死掉的大蜈蚣之類。老人們常常會歎息一口說,這是渡劫未果,無法位列仙班。而不難發現。這些所有的傳聞,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發現的這些動物,都非常巨大。
於是長久以來,大家都會習慣性地把這種個體巨大的動物,當做是有修行道行的,是比同類更加高級的。秦不空當初說的那些話,假設他是真的曾經說過的話,那麼他也一定是基於這樣的考慮才對。
師父接著說,可當時秦不空這麼說了之後,甘木只是抬頭望著他,但是卻依舊沒有離開。秦不空對眼前這一幕感到非常稀奇,於是就仔細打量起甘木來,卻不知道為何,甘木竟然也抬著腦袋與之對望,還時不時歪著腦袋。最後秦不空覺得,也許是因為甘木比同類大了很多,於是無法融入到自己的群體裡,但卻偏偏不是蟒,也無法融入其中,於是只能獨自生存,一直孤獨。這些情況,難道不就是自己的真實寫照嗎?
我不說話了,隱約猜到會有這麼一層。秦不空三十年前估計沒有這麼大一臉鬍子。也就是說,他那張怪異的嘴巴,應該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很多不便,起碼寨子裡的大多數人,都不會將他視為同類,就算是別人面子上尊重他,背地裡,依舊將他當做一個怪物對待。在這個角度來看,秦不空的確和甘木一樣,儘管身在自己的族群裡,卻又始終被排擠在外。
師父說,於是當時秦不空就朝著自己的竹筐一指,然後拍了拍竹筐的邊緣,用一些聲音對甘木進行指引,意思是問它願不願意進竹筐裡去跟著自己走,原本他這麼做只是試探性的,也沒打算多試幾次,可是甘木卻出人意料的,乖乖地爬進了竹筐裡。
這算是一種緣分的締結吧,冥冥之中,似乎就這麼巧,也就這麼怪。從此以後,甘木就一直跟著秦不空,越來越通人性。到現在三十年過去了,和人朝夕相處,除了不會說話,腦子畢竟是蛇之外,其餘的都比同類要高級不知道多少倍。而秦不空則認為,讓它隨著自己行走天地。也算是積累修行,將來如果真的成仙,也將是功德一件。
後來他給大蛇起名叫「甘木」,在他們當地,兩個相鄰的苗寨都有可能語言有些不同,而按照他自己寨子裡的苗語。「甘木」就是「夥伴」的意思。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了甘木的身世,而且並非是從秦不空口中得知,反而是師父告訴我的。這個故事在我聽來,的確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唏噓,但是秦不空今日對甘木的所作所為,實在沒有一點當它是夥伴的意思。
於是我問師父,那那個被咬傷的村民呢?後來怎麼樣了。師父說,秦不空告訴他,第二天早上,被砍掉舌頭的那條毒蛇,果真化為了一灘血水,只留下了一層蛇皮耷拉在蛇骨之上。那個被咬傷的人,也非常明顯地開始恢復,腿已經不那麼腫了,流出來的也不再是黑血,而是正在恢復的黃白色液體了,再繼續治療,幾天之後就會全好。而秦不空在救人之後,就取下了毒蛇的七寸之骨,用於法術了。
我問師父,什麼樣的法術要蛇的七寸之骨?師父說這些他也就不知道了,秦不空自己沒說,他也沒好意思繼續追問,只是根據後來自己暗暗觀察過秦不空的手法,發現的確很多都是跟蛇有關,於是他猜測,那段七寸骨,應該是被秦不空用作煉製蛇蠱之用了,極有可能,就是他放在那蠱鈴裡的東西。
第三十章 .生離死別
師父看我悶聲不說話了,於是接著就提醒了我一句,剛才我看秦不空氣沖沖地離開,一猜就知道肯定是你惹到了他,但是或多或少礙於面子,不肯當面發作罷了。山兒,你雖然跟著他一起破陣,但是有時候你也要相信他的辦法,即便是今天斬斷甘木的尾巴再不應該,以你的角度,其實都沒有說的資格。
很顯然,師父對於我和秦不空長期待在一起,也非常不放心。他的言下之意,彷彿就是在說。叫我沒事別找事,別去撩惹,以免哪天真的怒了,我就小命不保。
於是我跟師父東拉西扯地又聊了一陣之後,我就出了門,打算去買點消毒藥水之類的,給甘木擦拭一下,免得回頭髮炎了,好不容易長了這麼大個,就這麼沒了。可當我拿著消毒水回來的時候,卻發現秦不空也已經回來了,在他的桌上,擺放著一瓶消毒藥水,和我手上買的那瓶一模一樣。於是我默默將藥水拿著背到背後不讓他看見,接著趁著秦不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把那瓶藥水塞到了床底下。
於是那連續好幾天,秦不空和我都沒有再怎麼說話,只是在我們馬不停蹄接著突破「杜門」的時候,因為其與「開門」相對,雖非吉門,但也不至於凶到哪去。除了在破陣的時候我和秦不空需要配合不得不說話,其他時間,我基本上和他形同陌路,他不鳥我,我也不去惹他。
而甘木的傷勢在經過處理和照料後,也的確好轉了很多。但是它終歸是不如之前那麼精神了。杜門和其餘的門一樣,也是由一種類別的眾多鬼魂所聚集。但是有了之前的經驗,加上這已經是最後的二門之一,儘管還是遇到了不小的難度,可是最終驚險程度卻遠遠不如別的門,秦不空和我研究了三天後下手,卻只花了兩個小時左右,我們就拿到了金剛橛。也燒掉了老木根。
最後一門,叫做「景門」。雖然和之前的「杜門」一樣,都是中和之門,非凶非吉,但我們依舊遇到了不小的麻煩。我和秦不空在那幾天也漸漸開始恢復了說話,相較於他而言,似乎我要更加膽大妄為一點,越是破陣到後面,我就越激進,相反到是秦不空,開始變得謹慎起來。而他的謹慎,對我而言則是膽小的一種表現。以至於我每多做出一個反應,都會讓他變得緊張萬分,這樣的感覺很爽,長期以來我和師父都算作是受制於他,而今我至少可以左右他的情緒,這讓我非常愉快。
景門屬於離卦,屬性為火。為了能夠迅速加以克制,秦不空將從休門得到的金剛橛讓我拿著,因為休門屬水,水能克火。就算這個推測不成立的話,我手上有八門陣中的金剛橛,也算是有個防身利器,不至於只能挨打了。可是因為景門在卦象中,是兩條長橫線之間是兩段短橫線。短橫線之間空缺的那個口子,就應當是門之所在。所以這意味著無論從裡側還是外側,我和秦不空都必須先拆掉一段牆壁之後,才能夠找到門的位置。
當然我們也不是第一遭幹這樣的事。所以按照之前的經驗,只有當即將碰觸到門的時候,才會有一些蛾子的事情出現,但是這次卻不同,我們選擇了從裡側入手,我剛將鑿子固定好位置,一斧子劈下去的時候。突然從我的右肩膀開始,沿著後背,直到我的左邊腰部,一條長長的斜線,帶給我一陣極為強烈的酥麻感。
這種感覺,就好像小時候犯傻,將鐵定插到插座裡的時候,那種被民用電給麻到的感覺一樣。只不過這次卻強烈得多,讓我不得不好似羊角風似的一直抽搐,即便緩過勁來,雙手都還要微微顫抖,那感覺,就像身體被掏空。但是奇怪的是,這種感覺只是讓我不舒服和反應大。並不疼痛。當時我蹲在地上緩了好一陣子,秦不空也開始意識到不對勁,這還沒到門呢,怎麼就出了亂子。於是他讓我歇著,自己給自己加持了一道護身的咒之後,就開始學著我的樣子,敲打起牆壁來。
而這一次,他竟然也出現了同樣的感覺,麻得將斧頭和鑿子都掉在了地上。我問秦不空,現在應該怎麼辦,他說他也不知道,難道說用炸藥炸?我告訴他第一我們沒有炸藥。第二就算有,這裡是地底下,如果把地面給炸塌了怎麼辦?就算你是個沒有感情的人,不顧地面上的人會不會因此生死堪憂,你起碼也要擔心下你要找的巫王魂魄,會不會就此長埋地底,永無見光之日了吧?
也許是真的擔心過這一點,於是秦不空也沒有繼續想這些歪點子。我伸手敲打了一下牆壁,雖然背後傳來空洞的聲音,證明這堵牆的背後是有一定空間的。可是那聲音的響度也同時告訴我,這堵牆挺厚實,想要拆掉的話,估計也是需要費點勁的。
於是事情就在這裡卡住了,那一天,我跟秦不空只能夠無功而返。回到地面之後,秦不空和我師父一起討論這件事。師父搖頭說自己也沒有別的想法,只是可以確定的是,當初佈陣的人,肯定早就料到即便是有人來破陣,也必然是從死門開始,最後一門也必然是景門。所以這道門有可能是我們的最後一關,也是最難的一關。
師父一邊說話一邊劇烈地咳嗽。每次咳嗽都伴隨著非常沙啞的尾聲,卻始終是在乾咳而已。好幾次都咳得流出了眼淚來。看樣子早前受的傷,此刻又反覆了。於是我讓師父少說話,多喝點水,既然大家都沒辦法,那就多想想辦法,想到了再進去。
於是這麼一拖。就又是一個多月,季節已經開始入秋。算了算時間,這距離我到武漢的時間,已經差不多整整一年了,而這麼長的時間裡,我們竟然還沒有完整地破掉八門陣。這效率想起來還實在是讓人有些心煩意亂。而在那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師父的病情突然惡化,好幾次都是半夜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然後我和秦不空都會因此被吵醒,整晚都無法再睡。
秦不空曾經承諾過會幫著治療師父,他也的確盡心盡力了,所以到了後期,他的那些之煎服之藥對於師父已經沒有什麼作用了,於是我還是把師父送去了醫院。但是這次診斷的結果,卻讓我猶如晴天霹靂。
醫生告訴我,師父是因為非常嚴重的肺炎而導致的咳嗽,如今已經轉化為結核了,而肺結核,在當時的那個年代,肺結核是沒有辦法治好的,屬於不治之症。唯一能夠進行藥物干預的。就是青黴素的注射。當時的我並不太清楚青黴素是個什麼鬼,只是一心想要讓師父盡快好起來,而那位醫生也坦言,實際上有可能師父在當初傷到肺的時候,就已經某種程度感染了肺結核,加上沒有及時治療,又動了一次開顱手術,身體實際上已經傷了根元了。但是之後的時間裡,用中草藥的藥性保守治療,已經算很大程度上減緩了病症的惡化,其實已經替師父爭取到很多時間了。
醫生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在委婉地告訴我,師父已經時日不多。實際上當師父開始劇烈咳嗽的時候,我就隱約猜測到了這樣的結果,但是還是有些無法接受。醫生告訴我,人的五臟六腑,是控制整個人體的,每個地方都非常重要,同時也極為嬌氣。而師父的肺結核,死亡率是僅次於肺癌的肺部疾病。
於是當時我沉默了很久才問醫生,那我師父還剩下多少時間?醫生說,如果注射青黴素的治療奏效的話,也許就半年,如果無效,那麼或許只剩下半個月到一個月的時間。
我想這位醫生也是個心善之人,在他告訴我這個殘酷的結果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有些事情需要提前安排準備。接著就走開了,留給我獨自承受的時間。
那天秦不空並不在醫院,而師父在病床上。我在知道結果後,獨自在醫院花園裡的大樹下傷傷心心地哭了很長時間。期間我想過很多辦法,醫學的或者玄學的,但凡是能夠延長師父的壽命,就算拿我的壽命去抵消我也願意。可我不會這些辦法,對於醫生告訴我的一切,我只能承受。
人人都說,願望是美好的,而現實卻很殘酷。更加殘酷的是,自從我知道這個結果之後,隨後的每一天,我似乎都在等著師父大限之日的到來。記得剛拜師的時候,我曾無聊地問過師父,他怕不怕死。師父當時回答我,他不怕死,但他怕生不如死。如今這麼一天天地拖著,恐怕就是另一種形式的生不如死吧。於是在我收拾好眼淚回到病房,裝出一副開心的樣子對師父說,醫生說這個病其實是能治的,只不過,要注射一些藥物,這樣你很快就能夠好起來了。
師父卻把我叫到床邊,笑呵呵的說,小王八蛋,你不用瞞著我。師父知道,我沒幾天好活了。這人啊,真他媽讓人煩心,出生是看爹媽的臉色,又不是咱們自己想要生出來,這死到臨頭,還得算算日子排隊等,哎。這就是命啊,命字拆開,是人一叩,可我老林叩了一輩子,還叩出個客死他鄉來,哈哈哈。
師父笑聲很快停止了,然後他抓著我手。兩隻老眼望著我說:山兒啊,師父求你了,咱不治了,好嗎?咱回家。
這是師父第一次跟我說求你了,也是我來了武漢一年後,師父第一次跟我說想回家。他的這番話到了後來,竟然帶著嗚咽,可臉上卻堆著對我慈愛的笑。
剎那間,我淚流滿面。
第三十一章 .恩師之別
師父身為一個玄學中人,比起一般普通的老人來說,更加要知天命一些。所以當師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也沒有再繼續寬慰他說什麼不會的你還能活很久之類的話,因為如果我這樣子說,似乎是在騙人,也許會給他一個不切實際的希望。如此一來,若真是到了那一天,師父將會更難承受。
我不太記得當天在難以抑制的痛哭之下,我們師徒還繼續說了些什麼。我只記得在那天之後的第二天,我就帶著師父辦理了出院手續。竟然不知道為何,在離開醫院之後,師父的表情似乎顯得更加輕鬆了一些,就好像一個放下重負的人一樣。
我們回到秦不空的家裡,我就幫著師父收拾東西,而師父在一邊拉著秦不空輕聲細語地說著一些什麼。秦不空一直以來給我的感覺都是不近人情,甚至是沒有感情,可此刻竟然滿臉哀愁地拉著師父的手,連連搖頭。連連歎息。
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只是在臨別之前師父對秦不空說,等過段日子,我的徒弟沒有牽掛的時候,他還會回來找你的。我不知道師父是怎麼確定我一定還會回來。回來接著協助他一起突破八門陣。但我想他肯定有他的理由,畢竟這麼些年以來,他算中的事情,從來都一定會發生。
秦不空送了我們去碼頭,我們就踏上了回山城的路。
師父的房子他已經三年多不曾回來過,積攢了厚厚的一層灰。師父的肺本來就不好,所以我先讓他在門外先坐著,我就開始打掃屋子,就如同當年我拜師的時候,成天都在打雜一樣。鄰居們看師父回來了。也都非常熱心的過來噓寒問暖,更多的問候,則是為什麼出去了這麼些年,回來就變得更憔悴了。
師父一笑而過,沒有回答,還和當年一樣,做個大智若愚的修道之人。
可是在那之後的日子裡,幾乎從早到晚,師父都強行要求我記憶打符的那些技巧和運用方法,我的功課數量比之前繁重了許多。不光要學習這些內容,師父還會以木人做例子,給我一個生辰八字或者姓名,要我當著他的面演示打符。起初的一段時間,我只能將木人的身子打倒,可是這樣高強度的練習讓我很快就掌握了訣竅,到了後期的時候,我已經可以在三次拍打之內,就能夠將木人整個打翻在地,幸好只是木人,如果是個活人或者鬼魂。只怕是會打死或打散了。
而在這期間,我一句話都沒有問過師父為什麼這麼密集地操練我,因為我心裡清楚,師父是自知時間不多,害怕還沒來得及教會我。就撒手西去。所以高強度填鴨式地教我,至少讓我掌握技巧,將來在運用的時候,再靠實戰來積累臨敵經驗。
雖然這樣的教學方式會很容易讓人煩躁,但我還算靜得下來,於是在那段時間裡,我的手藝基本上算是又精進了一段,打符是獨門的手法,江湖上除了我和師父之外,再沒有其他人懂得。這也是一個對於其他師傅而言非常陌生的手段。這給了我足夠自保的理由,不管我的對手是人還是鬼,只要沒有一下子就讓我死掉,我就有機會反制敵人。
而武漢的那位醫生說師父如果不加治療的話,也就是半個月到一個月的存活時間,可師父硬是吊著一口氣,拖了足足三個月之久。我也知道,他其實一直是用自己的氣在維繫生命,從他每天晚上咳得快吐血的陣仗,我不難發現這一點,直到師父對我的最後一次考校完成,儘管手法還有些生疏,威力也不夠強大,但師父也知道,我是盡力而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