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哦,樂意至極,」塔倫特小姐活力十足地叫嚷,「但是我今天答應要去俱樂部了,我們九點有個會議。科克先生——工黨領導,你知道——今天會發表關於如何將陸軍和海軍變為共產主義的演講。我們有可能會遭到突然襲擊。我們開始之前,他們就展開了大規模的搜捕間諜行動。算了,不管怎樣,你和我先去吃晚飯吧,如果你喜歡,我也可以帶你溜進會議廳,如果你被抓住了,就走好啦。我想我不應該告訴你這麼多,因為你是我們勢不兩立的敵人,但是我不相信你是十分危險的人物。」
「我只是普通的資本主義者,我想是——」彼得說,「十分讓人討厭。」
「哦,不管怎樣,走吧,吃晚飯去。我迫切地想知道所有的消息。」
彼得認為蘇聯俱樂部的晚餐肯定糟糕到極點,但是他告訴自己,塔倫特小姐肯定會說出很多關於瑪麗的信息,那些信息他之前都不瞭解,但現在有必要弄清楚。這一點就足以讓他忍受這頓晚餐了。因此,他將有禮貌的拒絕邀請轉變成有禮貌的接受邀請,跟上塔倫特小姐的腳步。塔倫特小姐快步在前面帶路,他們通過了很多髒亂的捷徑,終於來到傑蘭德大街,那裡有一扇橘色的大門,兩側是裝飾著洋紅色窗簾的窗戶,這些都足以說明這裡就是蘇聯俱樂部。
蘇聯俱樂部成立的目的,是容納思想自由者,而不是讓人享受奢侈闊綽的生活。俱樂部裡有一種古怪的氛圍,這種氛圍在非世俗人士設計的公共盈利機構裡面普遍存在。至於為什麼彼得一看到這個,就會想起慈善機構的午後茶會,他也沒法說清楚,或許是因為它的成員們看起來似乎都是懷抱著某種人生目標的人,而且這裡的服務人員很明顯只受過初步的培訓。溫西提醒自己:這是一個很民主的機構,所以不要有什麼優越感,那只能在倫敦西區俱樂部通過僕人的服務才能體會得到。首先,這裡的人都不是有錢人。進入餐廳之後,慈善下午茶的氛圍因為來賓們高漲的熱情、嘈雜的談話聲、擺放不整齊的餐具而變得更加濃重了。塔倫特小姐在服務窗口旁邊一個骯髒的桌子旁找到一個座位,而彼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個大塊頭、捲曲頭髮、穿著天鵝絨外套的男人旁邊坐下來。男人跟一位瘦小、熱情的年輕女人正聊得熱火朝天。那女人穿著俄式寬鬆短衫,戴著威尼斯項鏈,披著匈牙利披肩,頭上裝飾著西班牙梳子狀飾物,看起來就像是國際聯合陣線的化身。
溫西勳爵為了討好他的女主人,問起關於科克先生的問題,但是卻被一聲激動的「安靜」阻止了。
「請不要這樣喊,」塔倫特小姐說,她側過身子,亂蓬蓬的金棕色頭髮掃到了他的眉毛,搔得他直癢,「這些都是秘密。」
「哦,非常抱歉,」溫西帶著歉意說,「我說,你不知道你那可愛的小串珠快要掉進湯裡了嗎?」
「哦,是嗎?」塔倫特小姐驚叫,快速收回身子,「哦,非常感謝,這個非常容易掉顏色,希望這裡面不含有砒霜或者其他什麼東西。」隨後,她又把身子側過來,用嘶啞的聲音神秘地小聲說:
「坐在你旁邊的女人是埃裡卡·希思·沃伯頓——一個作家,你知道。」
溫西以新的眼光重新打量這個穿著俄式寬鬆短衫的女人,在一瞬間也想不起她曾經寫過什麼書,這讓他微微臉紅了,但是他記得有位叫希思·沃伯頓的女作家。這位女作家正對她的同伴說:
「——只知道表達誠摯的感情要用從句形式?」
「喬伊斯已經讓我們從對語法的盲目崇拜中走出來了。」捲曲頭髮的男人表示同意。
「烘托往事的場景,」希思·沃伯頓小姐說,「可以用動物的長聲尖叫來完美地表達。」
「D.H.勞倫斯的理論。」另一個人回答。
「或者是達達主義。」女作家說。
「我們需要新的風向標。」捲曲頭髮的男人說,他把兩個胳膊肘都放在桌子上,將溫西的麵包碰到地上去了,「你聽說過羅伯特·斯諾奧茨曾經配著大鼓和六音孔哨笛的音樂吟誦他的詩文嗎?」
溫西勳爵費力地將自己的注意力從這天馬行空的談話中抽離出來,發現塔倫特小姐正和自己說起瑪麗。
「大家非常想念你妹妹。」她說,「她有完美的熱情激發力,她在會議上的講話激情四射。她對那些工人給予真誠的同情。」
「這對我來說簡直太驚訝了,」溫西說,「從來沒有看到瑪麗做過什麼工作。」
「哦,」塔倫特小姐驚呼,「但是她工作的。她為我們工作過。工作得非常棒!她為我們宣傳組工作了將近六個月,隨後又很賣力地為戈伊爾斯工作。戰爭中的醫護工作我們就不說了,當然,我不是贊同英國在戰爭中的態度,但是誰也不能否認那是很辛苦的工作。」
「戈伊爾斯先生是誰?」
「哦,我們工會的一位重要發言人——相當年輕,但是政府非常害怕他。我很希望他今天晚上能來這裡,他前一段時間在北部做演講,但是我想他現在應該已經回來了。」
「我說,小心一點兒,」彼得提醒道,「你的珠子又掉進盤子裡了。」
「是嗎?哦,或許它們也想吃小羊肉了。恐怕這裡的食物做得不是特別好。捐獻太少了,你知道。我想瑪麗不會告訴你關於戈伊爾斯先生的事的。他們非常要好,你知道,一段時間之前的事了。每個人都認為她會嫁給他——但是似乎成為泡影了。然後你妹妹離開了這裡。你知道這些事嗎?」
「哦,就是這個傢伙,是嗎?是的——我的家人完全不能理解,你知道,他們認為戈伊爾斯先生不是合適的女婿人選,這引發了家庭大戰,我當時不在,而且瑪麗也從來不聽我的話,我就知道這些。」
「保守、專制的父母。這又是另外一個荒唐的例子。」塔倫特小姐熱烈地說,「你不會認為這還能持續下去的——在戰後時期。」
「我不知道,」溫西說,「可能你會這樣說,但是所有的父母不會這樣想。我母親是個不尋常的女人。我認為她不會干涉,事實上,我認為她想要戈伊爾斯先生去見丹佛,但是我哥哥堅決反對。」
「哦,那麼,你還能期望什麼呢?」塔倫特小姐輕蔑地說,「但是,我實在不知道這關他什麼事。」
「哦,這確實不關他的事,」溫西表示同意,「只不過我已故父親的想法是,瑪麗是女孩,我哥哥要管理瑪麗的錢財,直到瑪麗在他的同意下成婚。我不認為這是個好想法——事實上,我認為它糟糕透頂,但這是事實。」
「荒謬!」塔倫特小姐氣憤地搖著頭,看起來好像是滿頭亂髮的彼得(3),「野蠻!封建殘餘!錢算什麼?」
「當然沒什麼,」彼得說,「但是如果你從小就擁有它,忽然間沒有了,也會很難過的。就像浴室一樣,你知道。」
「我不明白這對瑪麗有什麼不同,」塔倫特小姐悲哀地堅持,「她喜歡工作。我們曾經在一個工人的小木屋待了八周,我們五個人。十八先令一周。那真是一次令人難忘的經歷——就在新福裡斯特附近。」
「冬天嗎?」
「哦,不是——我們希望冬天永遠不要到來。但是其間下了九天雨,而且廚房的煙囪一直在冒煙。你知道,我們是從樹林裡撿的木頭,非常潮濕。」
「我明白,不過那段經歷肯定很有趣。」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段時光,」塔倫特小姐說,「你會覺得如此貼近大自然,如此貼近原始生態。但願我們能廢除工業主義。但是,我想,沒有『血的革命』,我們很難將這個社會拉到正常的軌道。當然,這很可怕,但這是有益而不可避免的。我們來杯咖啡嗎?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必須自己上樓去取。晚飯後服務員不會幫我們取的。」
塔倫特小姐支付了她的賬單,然後轉身猛地將一杯咖啡塞到他手裡。咖啡本來就已經漫溢到托碟上了,當時他又正在摸索著轉過一個屏風,邁步走上一個又陡又高的旋轉梯道,因此杯子裡的咖啡又漫出很多。
好不容易下到平地,他們又幾乎與一個金黃色頭髮的年輕人撞到一起,他正在一排文件夾前尋找信件。什麼都沒找著,所以他又退回休息室。塔倫特小姐發出一聲快樂的驚歎。
「哦,戈伊爾斯先生。」她大聲喊道。
溫西的目光跟過去,看到一個高大、略微有點兒彎背,頂著一頭不服帖的亂髮,右手戴著手套的男人。溫西抑制不住地小聲驚呼了一下。
「你不給我介紹一下嗎?」他問。
「我去帶他過來,」塔倫特小姐說,然後穿過休息室,跟那個年輕的演講煽動家說了幾句話。後者驚起,抬頭看看溫西,搖搖頭,看起來很抱歉,匆忙瞥了眼手錶,然後急忙從出口出去了。溫西跳起來拔腿直追。
「啊,」塔倫特小姐大驚失色,「他說他有個約會——但是他不會錯過——」
「很抱歉,」彼得說著猛追出去,只來得及看到一個黑暗的背影穿過街道。他奮起直追。那個男人拔腿就跑,似乎拐進了一條黑暗的通往斯特蘭德街的小巷。溫西急速追趕,就在這時,一陣強光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濃煙幾乎撲面而來,左肩被重重砸了一下,然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耳邊響起。溫西劇烈地顫抖一下,跌倒在一張二手的黃銅床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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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塞克斯頓·布萊克(Saxton Blake),英國家喻戶曉的小說人物,也是名偵探。從一八九三到一九七八年,他出現於各種形式的創作中,包括通俗小說、報章雜誌連載小說、電視、電影、廣播等,共有兩百位作者寫出了超過四千個關於他的冒險故事。
(2) 取自讚美詩《恩光歌》(Jesus Bids Us Shine),意為各自發光,各自努力。
(3) 出自德國圖畫書《滿頭亂髮的彼得》(Peter Shock-Head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