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龐錄事驚慌道:「我、我是過來解個手嘛。」徐賓苦笑著搖搖頭:「哎哎,莫誆我了,靖安司的茅廁,難道坑位不夠嗎?」他走過去,從龐錄事手裡奪過紙卷,打開一看,裡面居然是一份伙食清單。
龐錄事賠笑道:「老徐你也瞭解我,靖安司那裡的茅廁太髒了,所以來這裡方便一下。這紙卷擦屁股,比廁籌舒服啊——有《惜字令》在,這事不得背著人嘛。」
朝廷頒布過《惜字令》,要求敬紙惜字,嚴禁用寫過字的紙如廁。龐錄事用伙食清單擦屁股,嚴格來說也是要挨板子的。
徐賓道:「哎哎,老龐你多慮了,法嚴人情在,怎麼會因為一張破紙就抓人呢?」然後把紙卷遞還給他。龐錄事鬆了一口氣,正要拍肩表示親熱,徐賓卻輕輕閃開,面色轉為嚴肅:「要抓,也是因為洩、洩露軍情之事。」
他為人老實,這種咄咄逼人的話說起來,一結巴,威勢全無。龐錄事一聽,臉色不悅:「老徐,你可不能這麼污蔑同僚。我用紙來方便是有錯,可你這個指控太過分了吧?」
徐賓畏縮了一下,旋即歎了口氣,發現自己的氣場實在不適合刺奸。他把身子閃過,亮出身後的一個人。龐錄事就著燭光一看,原來是看守角門的那個守衛,已被五花大綁,於是身子開始顫抖起來。
夾道裡靜悄悄的,與外頭的喧囂恰成反比。只有徐賓的聲音,弱弱地響起:
「我知道司裡出了奸細,可我得等一個契機。剛才王韞秀回到殿中,卻被發現是另外一名女子。我故意把這條消息抄送給所有官吏。它太重要了,內奸一定會盡快把它送出去。這個時候離開席位外出的,呃,一定最有嫌疑。」
徐賓誠懇地解說自己設下的陷阱,唯恐龐錄事聽不明白。
「我一直在想,靖安司的內奸該怎麼通過正門或角門,哎哎。然後發現我陷入一個誤區。這個人並不一定是穿門之人,也可能是……嗯,守門之人。」徐賓說到這裡,鼓起一口氣,聲調變得更為自信,「剛才我已經看到了:你走過角門,趁檢查竹籍時把消息交給守門士兵,清清白白離開;守門士兵再傳遞給外頭一個人,繼續清清白白守門。這辦法好得很,單查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是清白的。非得合在一塊,才能看出名堂來。」
龐錄事「咕咚」一聲,癱坐在夾道裡。徐賓吩咐左右的不良人過去拿他,龐錄事連忙抬起臉,乞求著說道:「我:我是給鳳閣那邊辦事……」
鳳閣就是中書省。他主動坦承是李相的人,指望徐賓能手下留情。可縱然遲鈍如徐賓,也知道李相絕不可能承認有這事,更不可能保他,龐錄事的仕途已經完蛋了。
龐錄事也意識到這一點,扯住徐賓袖子:「我要見李司丞!我只是傳消息,可從來沒耽擱過靖安司的事!」
徐賓聽到這個,有點火了:「哎!又不承認,若不是你與鳳閣暗通款曲,遠來商棧的火災能起來?崔器能叛變?」龐錄事聞言愕然,隨後大叫:「崔尉之事,是我傳給鳳閣不假,可遠來商棧我可沒傳過!」
「嗯?」
「給突厥人辦事,那是要殺頭的!又沒好處。」龐錄事義憤填膺。
經他這麼一提醒,徐賓發現這兩次洩密,其實性質截然不同。遠來商棧意外起火,得益的是在西府店竊圖的突厥狼衛;針對崔器的拉攏叛變,得益的是李相。
龐錄事再無恥,也不至於通吃兩家。
「難道說……其實有兩個內奸?」徐賓站在夾道裡,禁不住一哆嗦。靖安司什麼時候成了篩子?什麼泥沙都能滲進來。
他死死盯著龐錄事,盯得後者直發毛。不過龐錄事很快發現,徐賓的近視眼神,盯的其實是那卷用來解手的空白紙卷。他小心翼翼地遞過去:「你要是想用的話……」
徐賓突然跳起來,轉身朝夾道外頭跑去。難為他已過中年,腿腳還這麼靈便,一下工夫就消失在夾道盡頭,扔下龐錄事、守門衛兵和幾個押住他們的不良人面面相覷。
徐賓喘著粗氣,腦子裡卻快要炸起來。他剛剛想到,這靖安司裡,還有另外一條更好的傳輸通道!
光德坊附近的四條街道,俱是燈火耀眼。那些巨大的燈架放射出萬千道金黃色的光芒,把半個天空都照亮了。
這對遊人來說,是難得一見的壯景,但對靖安司安置在諸坊的望樓,卻是最頭疼的干擾。燃燭萬千,喧聲徹夜,望樓無論擊鼓還是舉火,都近乎失效。
為此,望樓上的武侯不得不在燈籠上罩上兩層紫色的紙,以區別於那些巨大的燈火。倘若有仙人俯瞰長安城的話,會看到城區上空籠罩著一片閃動的金黃色光海,要仔細分辨,才能看出裡面夾雜著許多微弱的紫點——就像一個小氣的店主在畢羅餅上撒了一點點小芝麻粒。
就在這時,光德坊附近的一處望樓上的紫光,倏然熄滅。可是,跟這些燦爛如日月的綵燈相比,這一點點腐螢之光實在是太不起眼了,根本沒人會留意。
很快第二處望樓的燈光也熄滅。
第三處、第四處、第五處……在幾十個彈指的時間內,圍繞著光德坊一圈的望樓紫點,全都黯淡下去,就像一圈黑暗的索帶,逐漸套攏在光德坊的脖子上。
姚汝能把聞染關在後殿的監牢裡,走出來站在院中,長長出了一口氣。聞染不肯重新回到陰冷黑暗的環境,一直在問姚汝能這是怎麼回事。他好說歹說,才安撫好她的情緒。
這個普通的女孩子,今天經歷了這麼多折磨,實在太可憐了。李司丞剛才要求把她像囚犯一樣關起來,這讓姚汝能有點不平。
他跟看守牢房的獄卒交代了一聲,在牢房裡多放了一盞燭台和盛滿清水的銅盆——聞染的髮髻和臉已經髒得不成樣子,需要好好梳洗一下。
這樣安排,等到張都尉回來,好歹對他能有個交代吧。姚汝能心想。
這女子喊張小敬為恩公,這兩個人之間不知有何故事。姚汝能現在對張小敬的生活充滿好奇,他迫切地想看清這個人,聞染應該是個絕好的瞭解途徑。
姚汝能讓聞染自己清洗一下,他趁這個時間到院子裡透透氣,釐清思路,再回去審問聞染——嗯,不是審問,是詢問,他糾正了一下自己的用詞。
靖安司的後院監牢連接的是左偏殿,兩處的中途有一個小院,原來的主人在此安放了一座爬滿籐蘿的假山,儼然一派通幽山景。姚汝能溜躂到這小院裡,正低頭沉思著,忽然看到在假山後頭,似乎有人影晃動。姚汝能雙眼一瞇,警惕地按住腰間的鐵尺:「誰?」
「是我,崔器。」
人影走了出來,姚汝能雙眼一瞪,這可真是出乎意料。
「哦,這不是右驍衛的崔將軍嗎?」姚汝能滿是譏諷地強調了「將軍」二字。他以為這輩子再也不必看到這張臉了,想不到他居然厚著臉皮回到靖安司。
崔器黑著一張臉,死氣沉沉:「我找你有事。」姚汝能繼續嘲諷道:「把我抓回去?可惜甘將軍只限制了張都尉,可沒提到我這無名小卒。」
崔器咬著牙沉聲道:「不是這件事,我跟你說,靖安司可能會有危險!」
姚汝能簡直想笑,這傢伙說話比跳參軍戲的俳優還滑稽。靖安司策防京城,它有危險?它的工作就是找出危險好嘛!
「不是,你聽我說。我現在沒什麼證據,但有種強烈的預感,有些事不對勁。」
崔器的語氣有些急躁。他在隴山當過兵,對危險有著天然的直覺。從剛才開始,他忽然感覺坐立不安。殿中人的腳步聲、風的流動、外面的喧囂、通傳的頻率,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又說不出。
「你當然盼著靖安司出事了。」姚汝能撇撇嘴。
「你個兔崽子,怎麼說話呢?」崔器大怒,伸出手掌猛地拍了一下假山,「是!我是叛徒!我趨炎附勢,可我編造這種謊言有什麼好處嗎?」
姚汝能看著他的臉,神色慢慢嚴肅起來。這個人可能很怯懦,很卑劣,但並不擅長做偽。他現在似乎是真急了。
「既然你這麼好心,為何不直接去跟李司丞、徐主事他們說?」姚汝能狐疑道。
「叛徒的話,他們不會相信的。」崔器苦笑著回答,「但小姚你去發出警告,就不一樣了。聽著,我不是為靖安司,我是為我自己。如果靖安司真出了事,我也沒法倖免。」
這是真心話。如果有可能,他早跑了,可有甘守誠的軍令,他只能原地守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