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這時李泌才看到,在這附近竟矗立著一架高逾五丈的竹架大燈輪。只是剛才沒有光線,在夜裡根本看不出來。現在幾十根火燭同時搖曳,把林子照得猶如白晝一般,終於可以看清細節。
  這燈輪是用粗竹拼接成骨架,外糊油紙,做成一個水車狀的轉輪。中空放著一格格蠟燭,外面的紙面分成十二個區域,分別彩勾著十二生肖的形象,邊角還掛著金銀穗與福蟲緞子。下面是一條水渠,水流推動燈輪,緩緩轉動,十二生肖便往復旋轉,象徵時辰流逝。燈輪中央,是福壽祿三星齊聚的工畫。
  這個燈輪,規模不及東、西市與興慶宮裡動輒十幾丈的燈樓,可設計者心思細密,能想到借水車的運轉原理,化成時辰輪轉之喻,相當有特色。
  它和庭院裡那個自雨亭一樣,極具巧思,非兼有閒情與富貴者不能為之。
  李泌仰頭看了一陣:「這與闕勒霍多有何關係?」龍波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少安毋躁。
  燈輪沉默地旋轉了一陣,突然在辰時區域,燃起了一團火。不,不是燃起來,而是爆起來。李泌清楚地看到,那是從竹子裡爆出來的。燈輪還在轉動,這團火苗順勢蔓延到了毗鄰的卯時區和巳時區,那兩邊的竹子也紛紛辟啪地爆起來,幾乎只是一瞬間,四分之一個燈輪便熊熊燃燒起來。
  李泌瞪圓了雙眼,在燭光的照耀下,他看得很清楚。之所以火勢如此迅速,是因為竹子爆開之後,從裡面流出來黑色的液體。那液體觸火即燃,極為兇猛。
  黑液帶著火苗流遍了燈輪全身,把它變成一個熊熊火炬。很快火勢燒到了燈輪的中央竹筒,沒過幾個彈指,李泌看到有一團火焰從竹筒猛烈炸出,福、壽、祿三星的身體迸裂,化為無數碎片。緊接著,十二個時辰也被突如其來的火焰風暴扯碎。如此精緻的一個燈架,就這樣轟然倒塌。
  那爆炸聲李泌很熟悉,與西市那次爆炸完全一樣,只是規模更小。
  「丁次測試,完畢。」林子裡傳來一個觀察者的聲音。龍波聽到之後,高興地拍了拍巴掌,轉頭對李泌道:「怎麼樣?您看明白了嗎?這是多麼美好的景象啊。」
  李泌伸出手去,扶住一株娑羅樹。他全看明白了。
  難怪靖安司找不到那兩百多桶猛火雷的下落,原來蚍蜉在昌明坊,把提煉後的石脂灌入了竹筒裡,再大搖大擺運走竹筒。望樓和各地武侯拚命找拉木桶的車,自然是南轅北轍,一無所獲。
  若把這些石脂竹筒裝在燈架上,小筒助燃,大筒引爆,一旦炸起來,以長安觀燈民眾的密度,只怕傷亡會極其慘重。
  龍波還在仰起頭來感慨:「這麼美妙的場景,可惜那些突厥人是看不到了,好可惜。你說他們會不會跪在地上膜拜哪?」
  「我不明白……」李泌喃喃道,「燈架早在幾天前就開始搭建,你們為何不在搭建時裝好,偏要趕在上元舉燭之後再去裝?」
  龍波懊惱地抓了抓自己的鷹鉤鼻頭:「沒辦法,石脂這玩意,不預先加熱的話,是引爆不了的。加熱之後,如果半個時辰之內不引爆,就涼了,還得重新加熱。」
  李泌聽明白了,猛火雷的這個特性,決定了它只能現裝現炸,不能預先伏設。他知道龍波沒有撒謊,當初突厥狼衛駕車衝陣時,那木桶裡的石脂也是煮沸狀態的。
  可是這個工作量……未免太大了吧?
  李泌在腦子裡重新把燃燒場面過了一遍,忽然發現,剛才那個燈輪,真正起火的只有幾處部件。換句話說,一處燈架,只消更換三四處竹筒,便足以化為一枚巨大的猛火雷。
  長安通行的竹製燈架,是以一截截竹節與麻繩捆縛而成,結構鬆散,無論拆卸還是更換,都極為便當。這些人只消以維護的名義,用這些石脂竹筒替換幾根,工作量不大,半個時辰綽綽有餘。
  這一招,可比突厥人帶著猛火雷衝陣更高明,也更隱蔽,造成的傷亡會更巨大。這才是真正的闕勒霍多!若不事先查知,根本防不勝防。
  現在整個長安少說也有幾萬個燈架,若要一一排查……等等,不對,石脂只有兩百多桶,不可能覆蓋整個長安城,除非,除非蚍蜉追求的不是面,而是點!
  李泌的脊樑突然「唰」地冒出一層冷汗。
  猛火雷半個時辰的引爆特性,兩百桶石脂的使用範圍,從這兩點反推回去,說明蚍蜉追求的,不是大面積殺傷,而是在特定時間針對特定地點進行襲擊。
  莫非……一個猙獰、可怕的猜想,撕開李泌的腦子,破體而出,向著真實世界發出嘶吼。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李泌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何綁架自己,但一定和這個驚天陰謀有關。他眼神一凜,突然用盡全力朝那堵堅實的院牆撞去——他意識到,唯一能破解這個驚天陰謀的辦法,只有一死。
  就在他的天靈蓋即將撞上牆壁時,一隻手拽住了李泌的衣襟,把他扯了回來。
  「李司丞真是殺伐果決——可惜身子比決心晚了一步。」龍波嘲諷道。
  幾個人上前,制住了李泌,防止他再有自殺的企圖。李泌失望地閉上眼睛,無力感如同繩索一樣縛住了全身。
  龍波湊到他面前:「我最愛欣賞的,就是你這種聰明人看透了一切卻無能為力的絕望表情。」
  李泌睜開眼睛,一字一句道:「就算我不在了,一樣會有人阻止你們的。」龍波大笑:「靖安司確實值得忌憚。不過那兒已經被燒成白地了,憑什麼來阻止?」
  可很快龍波發現,李泌居然也在笑。在見識到了闕勒霍多的威力後,這個年輕高官居然還笑得出來。龍波發現自己居然有那麼一點點害怕,這讓他心裡突然極度不爽。
  啪!
  龍波揮動手臂,重重給了李泌一耳光:「你手裡什麼倚仗都沒有了,為什麼還笑得出?」
  李泌嘴角帶著一點血,可他的笑意卻沒變:「因為你們唯獨漏掉了那個最危險的傢伙啊。」
  「張小敬?」龍波居然知道這個名字。
  李泌注意到,對方輕佻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第十二章 亥初
  遠遠地,街道盡頭先出現六名金甲騎士,然後是八個手執朱漆團扇和孔雀障扇的侍從,緊接著,一輛氣質華貴的四望車在四匹棗紅色駿馬的牽引下開過來,左右有十幾名錦衣護衛跟隨。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亥初。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
  守捉郎分成了十幾隊,如水銀瀉地般滲透進蛛網式的狹窄曲巷裡,來回搜尋。他們每一隊至少都有兩人,因為對方的戰鬥力實在太驚人了。
  剛才他們明明已經把那個膽大妄為的傢伙趕進巷子裡,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守捉郎的隊正陰沉著臉,喝令手下把四周的出入口都死死看住,不信這個受了傷的傢伙有翅膀飛出去。
  今天已經夠倒霉了,火師一死,會對長安的生意造成極大影響,如果兇手還捉不到的話,他這個隊正也就當到頭了。
  「頭兒,武侯還在那裡呢……」一個守捉郎提醒道。
  隊正順著他的指頭看過去,看到剛才那五個武侯,緊緊綴在後頭,但沒有靠近過來。他鄙夷地吐了口唾沫:「這些廢物,不用管他們。」
  「我看到他們剛才敲金鑼了。」
  隊正眉頭一皺,鋪兵敲金鑼,這是向周圍的武侯鋪示警。用不了多久,整個平康坊的武侯都會被驚動。他們守捉郎畢竟不是官府,公然封鎖幾條巷曲,只怕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讓兒郎們進民居搜!哪個不滿,拿錢堵嘴!要快!」隊正咬牙下令。那個傢伙既然不在巷道裡,也沒離開這個區域,那一定是闖進某戶民居了。
  這一帶小曲小巷,住的都是尋常人家,院子最多也不過兩進。此時大部分人都在外頭觀燈,守捉郎直接闖的空門。偶爾有在家沒去的百姓,猛然看到家門被踢開,都嚇得瑟瑟發抖。守捉郎們一般會扔下幾弔錢,警告他們不許把看到的事情說出去。一時間雞飛狗跳,如悍吏下鄉收租稅。
《長安十二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