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丟下這一句話,龍波不再理會這位前靖安司丞,轉身從地窖口一步步走上去。待走到了地面,他環顧四周,把視線投向燈籠光芒所不能籠罩的黑暗角落中去。那裡隱伏著一個身影,剛才就是他把最新的消息傳過來。
龍波還未開口,魚腸特有的沙啞聲已傳入耳中:「我要走了。」
「嗯?守捉郎的線索,應該已經徹底斷了吧?你還要去哪裡?」龍波一愣。
「我要去殺掉張小敬。」聲音還是那麼平淡,可裡面蘊藏著濃濃的殺機。
龍波知道,魚腸一向自負,這次差點中了張小敬的陷阱,還丟了條胳膊,這個奇恥大辱一定得洗刷才成。他皺眉道:「張小敬應該已經出城了吧?他沒那麼蠢。」
「他就是那麼蠢。我看到他已回靖安司,若非要來這裡回報,我已經綴上去了。」魚腸固執地回答。
「靖安司?」這個消息讓龍波驚訝不已,「他是要自投羅網嗎?」
黑暗中沒動靜,魚腸也不知道張小敬為何有如此反常的舉動。
龍波看了眼庭院裡的水漏,現在是亥正過一點,他對魚腸道:「不要為這個人分心了,最後一步任務馬上開始,你我先去把事情辦妥。張小敬那邊,隨他去吧,對我們應該沒有威脅。」
「隨便你,但我要親自動手。」
魚腸的聲音消失了,他已經離開了庭院。龍波在原地駐足一陣,伸手往腰帶裡摸了摸,發現薄荷葉已經嚼光了。他懊惱地咂了咂嘴,吩咐旁邊的人去準備一匹精壯騾子。
龍波站在燈燭下,用沒人聽見的聲音喃喃了幾句。
太子李亨聽到外面有喧嘩聲,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旄尾,從四望車探出身子去,恰好看到檀棋正扒住了四望車的軫板,聲嘶力竭地喊著話。
黑暗中,看不清這女人的面容,可是那聲音卻讓他心驚不已:
「太子殿下!靖安有難!」
李亨略帶驚慌地看向左右,這種話在大街上喊出來,連儀仗隊帶周圍百姓都聽得見,這會惹起多大亂子?
衛兵們反應迅速,已經撲了過去。兩三個人抓住檀棋,狠狠地把她從車子旁拖開,旁邊還有人舉起了刀,與此同時車伕也抖動韁繩,加快了速度。這是儀仗遭到意外時的正常反應,李亨急忙站起身來,揮動手臂:「停下!停下!」
車伕本來已加起速度來,驟然聽到要停,只得猛一勒韁繩。可惜這是一輛駟車,四匹轅馬反應不一,這麼急促的加速與減速,讓車轅登時亂了套。後馬住了腳,前馬還在奔馳,四力不勻,馬車歪歪地斜向右側偏去,連續撞倒了好幾個步行的百姓,還把後頭車廂狠狠地甩了一下,精緻的雕漆廂側在坊牆上蹭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同車的太子妃韋氏有些狼狽地扶住前欄,不滿地問丈夫怎麼了。李亨顧不得搭理她,沖後頭喊道:「別動手,把她帶過來!」
本來士兵已經要把檀棋帶離人群,可太子發話,他們只好掉轉方向,抓著她的兩條胳膊,一路拖行到四望車前。為防身懷利刃,他們還在檀棋身上粗暴地摸了一遍,扯開了好幾條絲絛。
借助四望車旁的燈籠,李亨看到了檀棋的臉,認出她是李泌身邊的家養婢女,似乎叫檀棋吧?不過不同於往日的雍容優雅,她團髻被扯散,黑長的秀髮披下來,衣著不整,極之狼狽。
在韋氏狐疑的注視下,李亨下了四望車。他沒有立刻接近檀棋,而是環顧左右,然後抬起手對士兵說:「把她帶去那裡,清空四周,閒雜人等不得靠近。」
他指的地方,是一處茶棚。這是依著坊牆搭起來的一個臨時竹棚,外頭用幾個木箱與篷布一圍,權作櫃檯。櫃檯後頭停放著一輛寬車,車上架起一具小車爐,把劣等散碎茶葉和姜、鹽、酥椒混在一起煎煮。觀燈的人渴了,都會來討一碗喝,雖然味道淡薄,畢竟便當。
太子有令,衛兵立刻過去,把棚主和喝茶的客人都清了出去,然後豎起帷障,把茶棚隔出一片清淨空間。待到屏障內沒有其他人了,李亨這才問檀棋怎麼回事。
檀棋見太子的臉上只有驚奇,卻無焦慮,便明白他壓根不知道靖安司遇襲的事。不知道這是李亨對李泌太過放心的緣故,還是有人故意不讓消息傳去東宮……
她收斂心神,把之前的事情簡單扼要地說了一遍。李亨一聽,登時倒退幾步靠在車爐旁,神情如遭雷磔。他待了片刻,方才急問道:「那……那長源呢?」
檀棋搖搖頭,她也沒回去光德坊,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公子一定是出事了,這個確鑿無疑。李亨來回踱了幾步,大聲喚進一個親隨,讓他立刻趕到光德坊,盡快搞清楚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親隨應了一聲,立刻離去。這時太子妃韋氏一臉擔心地進來,詢問發生了什麼,李亨卻失態地咆哮起來,讓她出去。他親自把帷障重新扯下來,然後用手轉著腰間的蹀躞,把上頭拴著的算袋、刀子、礪石等小玩意拽來拽去——這是李亨心情煩躁時的習慣動作。
靖安司是他的心血,李泌是他的心腹,這兩樣李亨都絕不容失去。可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他還得靠一個婢女冒死通報才知道。這讓李亨除了憤怒之外,還有隱隱的驚慌。
檀棋默默地看著,在心中暗暗歎息。這位東宮,可以依靠的心腹實在太少了。李泌一去,他甚至連最基本的情報都無法掌握。
李亨看了眼檀棋,喃喃道:「長源那麼聰明,不會有事的……對吧?」與其說他在勸慰檀棋,倒不如說在為自己鼓勁。檀棋趨前一步,低聲道:「太子殿下,如今最急的,不是公子,而是張小敬。」
「張小敬?」李亨要回憶一下才記起這個名字。為了這個囚犯,李泌與賀知章幾乎鬧翻,至今賀知章還昏迷不醒。
「現在張都尉是調查闕勒霍多唯一的希望,可不知為什麼,靖安司卻發佈命令,全城通緝他。太子殿下,您務必得設法解決此事!否則整個長安城……和公子都完了!」
李亨卻疑惑道:「突厥人不是解決了嗎?」
檀棋急了,一時竟然連尊卑都不顧,上前一步高聲道:「殿下,狼衛背後,另有主謀。長安的危機,還未曾解除,非張都尉不能破此局!」
李亨皺眉道:「這人真有這麼神?呃,當務之急,應該是搞清楚長源……呃,還有靖安司出了什麼事。等我的親隨先回報吧。」
檀棋覺得太子太優柔寡斷了,現在不能浪費時間,更不能搞錯輕重緩急。她正要開口催促,這時韋氏第二次掀開了帷障,先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檀棋,然後對李亨道:
「殿下,春宴可就要開始了。」
李亨這才想起來,臉上浮現出為難的神色。
這個春宴,可不是尋常春宴,而是天子在興慶宮中舉辦的上元春宴。子時開始,京中宗室與滿朝重臣都會參加;宴會持續到丑正,吃飽喝足的君臣會齊聚勤政務本樓上,觀看各地選送來的拔燈慶典。歷年上元,都是如此。
這種重大場合,身為太子絕對不能缺席或遲到。
李亨對檀棋道:「你隨我上車,先去興慶宮。等那邊回報之後,再做定奪。」
話已至此,檀棋也只能無奈地走出帷障,以丫鬟的身份站到韋氏身旁。韋氏剛才挨了丈夫一頓罵,心情不佳,沒給她什麼好臉色。不過她也看出來了,這女人跟丈夫沒感情上的瓜葛,也便失去了興趣。
四望車與儀仗再次啟動,切開四周熱氣騰騰的人群,朝著不遠處的興慶宮而去。越接近宮門,燈光越耀眼,檀棋已可以看到,在勤政務本樓前的廣場上,有一棟高逾一百五十尺的巨大燈樓,狀如葫蘆,披繒彩,綴金銀,在黑暗中安靜地聳立著。
檀棋參加過許多次上元觀燈,可她印象裡從來沒有一個燈樓如此巨大,簡直要蓋過勤政務本樓風頭,就連大雁塔也沒這等威勢。
此時還未到丑正,它還沒點起週身燭光,可那通天的氣勢,已彰顯無餘。檀棋簡直不能想像,等到它點亮之時,該是何等煊赫。
張小敬和伊斯離開平康坊之後,直奔光德坊而去。伊斯不知從哪個鋪子裡找到一頂波斯風的寬簷尖帽,給張小敬扣上,還用油墨在他雙眼周圍塗了兩圈。這樣一來,張小敬變成了一個弄婆羅門的戲子,那滑稽的墨妝恰好遮住獨眼的特徵。
這樣一來,除非被人攔住仔細檢查,否則不用擔心被看破偽裝。
現在整個長安城已經徹底陷入狂歡,每一處街道、每一個轉角都摩肩接踵,擠滿了人。他們已經完成了第一輪觀燈,現在開始把興趣轉去看各處雜耍歌舞。這讓人流變得極為洶湧,如同幾十條河水在交錯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