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這是個徹頭徹尾的爛攤子。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李泌重重地哼了一聲,對這個廢物內心充滿鄙夷。幾個主事小心翼翼地問道:「李司丞,咱們現在怎麼辦?」
「盡快派人前往興慶宮,搞清楚情況。」李泌下了第一個命令。興慶宮的安危——或者說得再直白點,天子的生死,將直接影響接下來的一系列決策。
「還有,盡快修復大望樓,通知各處衙署與城門衛,燈會提前結束。恢復宵禁,所有民眾迅速歸坊。所有城門落鑰封閉,無令晝夜不開。」
主事們聽到這個命令,個個斂氣收聲。連燈會都要取消,可見事態嚴重到了何等地步。
「還有,得盡快找到李相。他記錄在案的每一處宅邸,都要去調查清楚。」
李泌的眼神裡閃過一道寒芒。倘若整件事是宰相所為,他一定還隱藏著極危險的後手。已經發生的事情,不必去想,重要的是如何在接下來的亂局中佔據主動。要知道,到了這個層級的鬥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泌必須得估計到最壞的情況,提前做出準備。
一聽還要查李相,主事們更是面面相覷,都不敢深問。李泌仰起頭,微微歎道:「大廈已傾,盡人事而已。」幾名主事看到長官神情如此嚴肅,心中凜然,紛紛叉手表示遵命。
說來也怪,他一回來,整個靖安司的魂魄也隨之歸來,京兆府的氣氛為之一變。即使是那些吉溫調來的官吏,也被李泌雷厲風行的風格所感染,迅速融入節奏中去。比如來自右驍衛的趙參軍,就覺得管理風格大變,比原來的懶散拖沓強太多了。
殘破不堪的靖安司,在李泌的強力驅動下,又嘎吱嘎吱地運轉起來。
這時一個主事小心翼翼地又問了一句:「李相的宅邸,未必都在李府名下,司丞可還有什麼提示?」
長安城裡的宅子太多,李林甫就算有密宅,也不會大剌剌地打出自己的招牌。若沒個方向,這麼找無異於大海撈針。
李泌略做思忖,腦子裡忽然靈光一現:「你們可以去查查,京中富豪宅邸,誰家裡有自雨亭。」
李泌遭蚍蜉綁架之後,被帶去了一處豪奢宅院,親眼見到他們做了一個燈樓的爆炸測試。這處宅院裡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有一座簷上有堤的自雨亭。這種亭子源自波斯,興建所費不貲,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建起來的。
當初蚍蜉抓住李泌,沒打算留他活口,所以並未特意遮掩。他如今既然已生還,便不能放過這個顯眼的線索。查到這個宅邸,到底是誰在幕後資助蚍蜉,也就一目瞭然。
可主事們還是憂心忡忡:「司裡的文卷,已經被燒沒了。所涉營造之事,還得去虞部調閱,時間恐怕來不及。」
李泌環顧左右:「徐賓何在?他活下來了嗎?」徐賓有著超強的記憶力,若他還在,靖安司查閱起來事半功倍。
一名官吏說徐主事受了傷,正在設廳修養,因為吉司丞認為他可能是蚍蜉內奸,還加派人手看管。李泌氣得反笑:「徐賓是我派去查內鬼的,這吉溫真是瞎了狗眼!」
他吩咐下人帶路,前往設廳親自去查看。
設廳裡的秩序比剛才稍微好了一點,醫師們已經完成了救治,不過傷員們的呻吟聲仍不絕於耳。人力已經用盡,接下來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李泌聳了聳鼻子,這股混雜著人體燒焦和油藥的味道,讓他很不舒服。可這個場面很大程度上,算是他的責任,李泌也只好帶著贖罪的心情,強忍腹中的翻騰。
徐賓的休養處是在設廳一角,被兩扇屏風隔出一個空間,兩名士兵忠心耿耿地守在外面。李泌走過去,揮手趕開衛兵,踏了進去。徐賓正側躺在床榻上,臉部向外,閉目不語,頭上還纏著一圈圈白布條。
李泌放輕腳步走近,突然一瞬間瞳孔驟縮,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徐賓的身子,是向著床榻內側反躺蜷曲。
也就是說,他的整個頭頸,被人硬生生地扭轉了過來。
作為天子燕居歡宴之地,勤政務本樓的裝潢極盡奢華之能事。樓闕山出,雕樑畫棟,上有飛簷懸鐺,中有彩綾飄絹。這樣式看起來極之華麗,可一旦經火,處處皆是助燃之地。無論廳間廊下,如今都被滾滾黑煙所籠罩,充塞每一個空隙,像是一個瘋子在到處潑灑濃墨一般。
從第三層到第七層的距離不算很遠,可張小敬的身體狀況已跌至谷底,加上沿途一片狼藉,讓這段路途變成荊棘密佈。他咬著牙,盡量避開地面上的碎瓷殘板,朝著樓梯口摸去。
這一路上,他看到許多僕役和大小官員,他們以各種姿勢躺倒在地,生死不知,身前案幾四腳朝天,玉盤珍饈灑落於地,說不出的淒慘。這些人前一刻還在歡宴暢飲,下一瞬便突遭衝擊。張小敬還發現一些穿著與賓客不同的屍體,有蚍蜉的,也有龍武軍的。
看來陳玄禮登樓之後,遭遇了蚍蜉的強力阻擊,不過一直保持著前進的姿態。
張小敬一口氣衝到六樓,不得不停下來喘息片刻。今天他基本沒怎麼進食,只在幾個時辰前吃了點素油子,此時腹中空空,眼前隱有金星。他略一低頭,看到在一扇倒下來的石屏下,露出一截烤羊腿。那羊腿烤得金黃酥軟,腿骨處還被一隻手捏著。
看來在爆炸發生時,這位不幸的賓客正拿起羊腿,準備大快朵頤。結果震動一起,他還沒來得及吃一口,便被壓在石屏之下。張小敬俯身把羊腿拽起來,那手一動不動,看來已然不幸——諷刺的是,正是四周火勢大起,讓這個羊腿保持著溫度,不至於腥膻凝滯。
張小敬張開大口,毫不客氣地撕下一條,在口中大嚼。到底是御廚手藝,這羊肉烤得酥香鬆軟,還加了丁香、胡椒等名貴香料調味,還澆了杏漿在上面。一落肚中,立刻化為一股熱流散去四肢百骸,稍微填補回一點元氣。
他也是餓急了,邊走邊吃,一條肥嫩羊腿一會兒工夫便啃得只剩骨頭。張小敬總算感覺好了些,攥著這根大腿骨,來到六樓通往七樓的樓梯入口。往上一掃,眼神變得獰厲起來。
在樓梯上,橫七豎八躺著四五具屍身,以龍武軍的居多,可見陳玄禮在這裡遭遇了一次伏擊。元載說他們趕來的不過十幾個人,這麼算下來,陳玄禮手裡的人手已經所剩無幾。就算他僥倖突破,也是損失慘重。
不過這也能反證,蕭規的人也絕不會太多,否則這些屍體裡應該有陳玄禮在。
張小敬把骨頭插在腰間,正要登上樓梯,忽然心中一動,把腳又縮了回來。第六層和第七層之間,只有客用與貨用兩條通道,一定被嚴兵把守。貿然上去,恐怕會被直接射死。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樓邊,這裡的壓簷角都很低,邊緣翻出一道外凸的木唇。張小敬摳住木唇,腳踩闌干,用力一翻,整個人爬到一條鋪滿了烏瓦的斜脊之上。沿斜脊坡度向上小跑數步,躍過一道雕欄,便抵達了第七層。
勤政務本樓的第七層,叫作摘星殿,以北斗七星譬喻七層。它是一間軒敞無柱的長方大殿,地板有一點刻意傾斜,北邊最高處是天子御席,面南背北,其他席位依次向南向下排列,拱衛在御席下首——此所謂「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在大殿的南邊,還有一座小小的天漢橋,從大殿主體連接到外面一處寬闊的平木露台,兩側俱是雲闕。站在露台之上,可以憑欄遠眺,下視萬民,視野極佳。露台與燈樓距離極近,剛才燈樓初啟,拔燈紅籌就是在這裡拋出燭火,啟動燈樓。
可惜正因如此,在剛才的爆炸時,那平木露台第一時間就坍塌下去,和站在上面正在賞燈的倒霉蛋們一起摔下城牆。天漢橋也被損毀了一半,剩下半截淒慘的木架半翹在空中,好似殘龍哀鳴。
張小敬翻上第七層的位置,恰好是在天漢橋殘留的橋頭。他迅速矮下身子,躲在柱獸旁邊,朝裡面仔細觀察。樓下的煙霧飄然而上,形成了絕佳的保護。
這一層大殿是半封閉式的,外面還有一圈興慶宮的南城牆阻擋,加上張小敬拚命洩去了闕勒霍多的不少氣勁。所以剛才的爆炸和撞擊並未傷及筋骨,沒有出現死傷枕藉的情況,只是場面略混亂了些。
此時在摘星殿中,分成了三個涇渭分明的人群。百餘名華服賓客攢集在一起,瑟瑟發抖如一群鵪鶉;站在他們旁邊的,是十來個蚍蜉,手持短弩長刀,隨時可以發起屠戮。在更遠靠南的地方,陳玄禮和十個人不到的龍武軍士兵,平舉手弩,卻沒有向前,形成對峙。其他無關人等,諸如雜役舞姬樂班婢女之類,都被趕到樓下去了。
看來龍武軍的戰鬥力還是非常驚人的,連續突破防衛,一口氣衝到七樓。從雙方的站位來看,蚍蜉恐怕是剛剛控制局勢,還沒來得及做成其他事,龍武軍就衝上來了。
可惜陳玄禮不能再進一步了——張小敬清楚地看到,在最高處,蕭規正笑瞇瞇地把弩箭對準一個身穿赤黃色的袍衫的男子,他頭戴通天冠,身有九環帶,足蹬六合靴——正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難怪陳玄禮不敢輕舉妄動,天子的性命,正掌握在那個昔日的老兵手裡!
大唐律令有規定,持質者,與人質同擊。不過這條規矩在天子面前,就失去意義了。
而且在諸多賓客身上,都沾著大大小小的黑斑污漬,像是剛剛噴上去的黏物,地面上散落著同一規格的唧筒。不須多看,這一定是觸火即燃的延州石脂——也就是說,蚍蜉們隨時可以用一點小火種,把大唐精英們全部付之一炬。
張小敬有點頭疼,眼前這個局面太微妙了,幾方都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稍有變化,就可能演變成最糟糕的局面。人質又太過貴重,一點點閃失都不能有。
時間上更沒法拖,再過一會兒,就會有無數援軍蜂擁而至,所以蕭規一定會盡快採取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