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滾!」她吼道。阿康就是這麼衝我吼的,如果他的嗓子還靈的話。「上帝最恨偷聽的人!」
她哭了起來。我跑出門,自己也哭了。我沿著衛理公會丘往下跑,跑過9號公路,完全沒看任何一個方向的車輛。我沒打算去牧師宅邸;我心煩意亂,都沒想到去找牧師。要不是帕特裡夏·雅各布斯剛好在前院查看花草,看看去年冬天種下的花兒要開了沒有,我可能會一直跑到我倒下為止。不過剛好她在外頭,還喊了我的名字。我內心有一部分想不管不顧繼續跑,不過——正如我前面所說——我是有禮貌的孩子,難過的時候也不能失了禮數。於是我停下腳步。
她來到我跟前,我還低著頭在喘氣。「怎麼了,傑米?」
我沒說話。她托著我的下巴,把我的頭抬起來。我看到莫裡正坐在牧師宅邸前面門廊邊的草坪上,四周是他的玩具小卡車。他瞪大眼睛看著我。
「傑米?告訴我出什麼事兒了。」
爸媽教會我們做人要講禮貌,也教會我們家醜不可外揚。舊式美國佬的做派。不過她的善良讓我完全敞開心扉,一下子全說了出來:阿康的苦楚(我相信雖然爸媽非常憂心,但他們誰都無法真正理解),媽媽擔心他的聲帶撕裂,再也無法開口說話,她堅持要找專家看看,但爸爸說家裡沒錢。還有就是我被吼了。我沒跟帕齊說媽媽的聲音像換了個人似的,但只是因為我不知道怎麼表述。
等我終於講完,她說:「到後面庫房來。你來跟查理說說。」
老爺車現在妥當地停進了車庫,屋後的庫房就成了雅各布斯的工作室。帕齊給我開門的時候,牧師正在鼓搗一台沒有屏幕的電視機。
「等我把這寶貝組裝回去,」他邊說邊摟著我肩膀,從褲子後口袋裡掏出一塊手絹,「我就能收到邁阿密、芝加哥和洛杉磯的電視台了。傑米,先擦擦眼睛,把鼻子也擤擤。」
我一邊擦臉一邊驚奇地看著那台沒有眼睛的電視機。「你真能收到芝加哥和洛杉磯的電視台?」
「哪能啊,我開玩笑的。我只是想加裝一個信號放大器,好收到8號台之外的台。」
「我們家還有6號台和13號台,」我說,「不過6號台老有雪花。」
「你們家用的是屋頂天線。我們家只能湊合著用兔耳朵室內天線了。」
「為什麼不買一個?羅克堡的西部車配件就有的賣。」
他咧嘴一笑。「這主意真棒!那我就在季度會議上,跟所有執事說我想花一點兒募款來買電視天線,好讓我們家莫裡看上《強力90秀》,而我老婆和我也能每週四晚看《襯裙交叉點》。還是算了吧,傑米,跟我說說你怎麼搞得這麼狼狽。」
我四處張望看看雅各布斯太太在不在,指望她能轉述免得我同一件事講兩次,不過她已經悄悄走了。他握住我的肩膀,把我領到鋸木架前。我剛好夠高能坐上去。
「是阿康的事兒嗎?」
他當然猜得到;那年春天每週四晚聚會的結束禱告時,我們都花一部分時間祈求康拉德能重新發生聲音,還有為其他受苦的團契青少年禱告(最常見的是斷胳膊斷腿,其他的還有博比·安德伍德被燒傷,卡麗·道蒂被迫剃光頭用醋洗頭,因為她媽發現自家小姑娘頭皮上長虱子之後被嚇得不行)。不過,跟他妻子一樣,雅各布斯牧師並不知道康拉德有多苦,也不知道他的痛苦如何像病菌一樣在我們全家蔓延。
「爸爸去年夏天買下了希蘭燃油。」我又開始哽咽。我真痛恨自己,小孩子才哭呢,但我就是忍不住。「他說價錢太好了,拒絕說不過去,可是接著就來了場暖冬,取暖燃油價格跌到15美分一加侖,現在他們看不起專家門診了,你要是能聽到我媽說話的語氣就知道了,她簡直像變了一個人,我爸有時候把手插進褲兜裡,因為……」不過舊式美國佬的克制又佔了上風,我收住了嘴,「我不知道為什麼。」
他又把手絹遞給我,等我擦臉的時候,他從工作台上拿起一個金屬盒子。電線從四面八方伸出來,就像一個剪得很糟糕的髮型。
「看看這個放大器,」他說道,「正是在下發明的。等我把它接好之後,我會通一根線到窗外,一直通到屋簷下。然後我會接上……那個。」他指著角落裡一個釘耙,桿子撐地,銹跡斑斑的耙釘向外伸著。「雅各布斯自製天線。」
「能行嗎?」我問道。
「不知道。我看行。不過就算能行,我看電視天線的日子也快到頭了。再過10年,電視信號會通過電話線來傳播,到時候會遠不止三個頻道。到了1990年左右,信號就會通過衛星照射下來。我知道這聽著像科幻小說,不過這種技術已經存在。」
他臉上有種夢幻的表情,我還以為,這傢伙已經把康拉德的事兒全給忘了,但我這才知道他並沒有忘。他只是給我一些時間恢復鎮定,也可能是給他自己一點兒時間來思考。
「人們起初會很驚訝,然後就會習以為常。他們會說『噢,對,不就是電話電視嘛』或者『我們是有地球衛星電視』,不過他們錯了。這全是電的饋贈,電已經如此普通,無處不在,竟使得大家都忽視了它。人們會說『什麼什麼就像客廳裡的大象』,意思是說某樣東西太過巨大不容忽視,不過如果它在客廳裡待得夠久,你連大象都能照樣無視。」
「除了你給大象撿屎的時候。」我說。
這讓他大笑不已,我也跟著笑起來,雖然我的雙眼還腫著。
他走到窗邊往外看。他雙手叉腰,久久不語。然後轉身對我說:「你今晚把阿康帶到牧師宅邸來。能做到嗎?」
「能。」我回答說,但並沒有什麼熱情。我以為他又打算祈禱,我知道這也無妨,不過為康拉德做的祈禱已經夠多了,而且也沒見有用。
爸媽對我們去牧師宅邸並不反對(我必須各問一遍,因為他們當晚互不說話了),倒是我花了好大功夫來說服阿康,可能是因為我自己也沒什麼把握。不過因為我答應了牧師,所以沒有放棄。我搬來克萊爾當救兵。她對祈禱之力的信念遠勝於我,而且她自有本事。我猜是因為她是家裡唯一的女孩兒。莫頓家四兄弟裡,只有安迪與她年齡相仿,能夠抵抗她撒嬌時的柔情眼神。
我們三人穿過9號公路時,一輪升起的圓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康拉德那年剛13歲,黑頭髮,瘦長身材,穿著安迪穿剩下的褪色彩格夾克,手裡拿著他寸步不離的記事本。他邊走邊在上面寫,所以字跡參差不齊。「這很白癡。」
「或許是吧,」克萊爾說,「不過我們有曲奇餅吃。雅各布斯太太每次都給我們曲奇餅。」
還有莫裡陪著我們,他現在五歲了,穿著睡衣準備上床睡覺。他徑直跑向阿康,撲到他懷裡。「還是不能說話?」莫裡問道。
阿康搖了搖頭。
「我爸爸會把你治好的,」他說,「他整個下午都在努力。」然後他朝我姐姐伸出雙手。「抱抱我,克萊爾,抱抱我,親愛的,我要親親你!」她從阿康懷裡接過莫裡,笑了起來。
雅各布斯牧師在庫房裡,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一件毛衣。角落裡有台電熱器,電阻絲燒得發紅,但工作室裡卻仍然很冷。我猜他是忙於鼓搗他的各種項目而沒有精力給庫房做防寒遮罩。那台暫時沒有屏幕的電視現在已經蒙上了搬家用的罩子。
雅各布斯擁抱了克萊爾,親吻了她的臉頰,然後跟康拉德握了握手,康拉德還拿著他的記事本,在新的一頁上寫著「又要禱告是吧」。
我覺得這有點兒無禮,從克萊爾皺著的眉頭我看得出她也這麼認為,不過雅各布斯只是微笑了一下。「後面可能有,不過我們先試點兒別的。」他轉過臉對著我,「天助何人,傑米?」
「自助者天助之。」我回答說。
「文法不對,意思沒錯。」
他回到工作台,拿回來一樣東西,看上去既像是條肥大的布腰帶,又像是世上最薄的電熱毯。上面懸著一條電線,上面連著一個白色塑料盒子,盒子上面有個滑動開關。雅各布斯手裡拿著布腰帶,凝重地看著康拉德。「這是我去年一年斷斷續續在鼓搗的項目。我稱之為電神經刺激器。」
「這又是你的發明吧。」我說道。
「不完全是。使用電來限制痛感和刺激神經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想法。耶穌基督誕生前60年,一個名叫斯克瑞博尼·拉戈斯(Scribonius Largus)的羅馬大夫發現如果病人牢牢地踩在一條電鰻上,腿腳的疼痛可以得到緩解。」
「你瞎編的吧!」克萊爾邊說邊笑。康拉德沒有笑,他充滿驚奇地看著那條布腰帶。
「絕對沒有,」雅各布斯說道,「不過使用小型電池作為電源,這倒是我的發明。在緬因州中部要找電鰻很難,要把它繞到男生的脖子上就更難了。這正是我希望使用刺激器達到的效果。雷諾醫生說你的聲帶並未撕裂,這點他說得可能沒錯,康拉德,不過需要給你的聲帶加把力。我願意做這個實驗,不過關鍵看你。你覺得呢?」
康拉德點點頭。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一種消失已久的神情:希望。
「你怎麼沒在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給我們展示過?」克萊爾問道。她聽上去就像在發難。
雅各布斯看上去很吃驚,而且有些許不安。「大概是因為我想不出怎樣把它跟基督教課堂結合到一起吧。我一直想著在阿爾·諾爾斯身上測試這個裝置,直到傑米今天來找我。知道他的那次不幸事故吧?」
我們都點點頭。他在土豆篩選器裡丟了幾根手指。
「他還能感覺到已經不存在的手指,說感覺手指痛。而且由於神經傷害,他那隻手的移動能力也受到了限制。正如我所說,我很多年前就知道電可以在這些地方幫上忙。看來你要成為我的小白鼠了,阿康。」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