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然而到了一九九○年的《宿命》,他的風格為之一變,擺脫浪漫本格的審美觀。他在該作相關的雜誌訪談中提到:「發生殺人事件,出現詭計,兇手是意想不到的人……只存在如此意外性的作品已變得有所不足。即使被說『不是推理小說』也好,我想避免寫成那樣的作品。」
從這點來看,《宿命》或可稱為「後期東野」的創作原點。自該作以後,即使他還是會不時書寫本格推理,卻也會發表社會性、故事性強但謎團不顯著,推理成份薄弱的作品,像是一九九一年《變身》、一九九二年《美麗的凶器》。
到了一九九三年的《同學》,儘管是作者自《放學後》以來睽違的校園推理,但他也這麼說:「為避免落於俗套,我動用所有的想像力,但倒是沒打算在詭計上作文章,而以寫實為目標。坦白講,我視這部作品為自己最大的轉捩點。」(引用自散文集《大概是最後的招呼》)
這時的東野,或許已經懷著如本書主角所述「這個世界無法讓我滿足」、「離開心靈遊樂場」的心情,向本格推理緩緩揮手道別。此後本格的比例銳減,之後的作品即使有著本格形式,也都像是如《名偵探的守則》或《誰殺了她》這種帶有實驗意味的特異之作。
一九九六年《守則》出版後,該年十月東野又發表本書《枷鎖》,道盡他對本格推理的想法。對他而言,那是不得不離開的樂園,卻又充滿懷念,希望自己有朝一日還能回到那個世界。
也因此,即使作者在《守則》的結尾那般殘酷地對待天下一,企圖「逃離他的束縛」,到了《枷鎖》仍化身為「我」,披著「名偵探天下一」的外皮回到樂園。他以這樣的行動證明,自己並不想長久封印本格推理,更不會忘記它。
那麼,對於「名偵探」呢?
名偵探的消滅與回歸
對「前期東野」有認識的讀者,想必會知道他對於「名偵探」是相當淡薄的。
除了本書的主角天下一,東野幾乎不太寫系列角色,每個人物都只存在於登場作品的世界。系列偵探就更不用說,若以本書發表的一九九六年作為分水嶺往前看,只存在兩個特例而已,就是《浪花少年偵探團》兩部短篇集的女教師竹內忍,以及自《畢業——雪月花殺人遊戲》登場,於《沉睡的森林》搖身一變成為刑警的加賀恭一郎。
先看看後者,加賀在之後的《誰殺了她》、《惡意》等作陸續出現,甚至在《新參者》奠定了「人情偵探」的形象,如今看來算是相當幸運。從《大概是最後的招呼》東野自身的敘述中,可以發現加賀這個角色,一開始並不是以「系列偵探」去塑造的,在《沉睡的森林》用上加賀的理由,竟只是個福至心靈的玩笑,而《惡意》之所以派他登場,也只是直覺認為這樣比較好。加賀逐漸受到作者重視,進而開始經營,是東野創作後期的事了。
至於前者就更為遺憾。《浪花少年偵探團》只寫了兩部短篇集,且東野在第二部的後記中,直接講明這個系列不會繼續寫,理由是「作者自己無法停留在這個世界」——想寫的東西已經改變,這樣的故事,自己不可能再輕鬆地寫下去。於是竹內忍這個「名偵探」的未來,就此畫上句點。
從這樣的脈絡來看,東野於一九九六年對「名偵探天下一」的處置,大有類似的宣示意味。「不需要名偵探。」藉由這句話,不僅告別了系列偵探,也告別了本格推理。
然而後來呢?正如同我們知道,東野對於本格推理的態度,是「若即若離」的,對於名偵探,他當然也沒有完全放棄。
因為之後的一九九八年,又誕生了一個今日家喻戶曉的系列偵探——湯川學。
回到遊樂場?
歷經一九九七年的空白,東野於一九九八年再度出版新作。年底他經歷創作生涯的另一個轉捩點,該年發表的《秘密》入圍第一百二十屆直木獎,他一躍成為暢銷作家。之後幾年的《白夜行》、《單戀》、《信》、《幻夜》也陸續入圍,風格大多如同他在本書最後的宣言一般,是注重「現實性、現代感與社會性」的作品。
這時的東野已完全脫離浪漫主義,距離他「心靈的遊樂場」越來越遠。不過另一方面,「名偵探」的種子仍悄悄播下,在他的作品群萌發細小的芽。一九九八年《偵探伽利略》出版,塑造湯川學「科學偵探」的面貌,一九九九年《我殺了他》再度讓加賀刑警登場,二○○○年出版《再一個謊言》與《預知夢》兩作,前者試圖賦予加賀「和制可倫坡」的形象(詳見筆者撰寫之《我殺了他》解說文),後者擴大湯川的調查版圖,以科學知識為主體的詭計,逐漸轉移至心理層面。從這兩位偵探,可見到東野試圖經營、豐富系列角色的雄心。
儘管這兩人的系列作品並非浪漫本格,也經常不是以兇手、詭計為導向,但多少確立了「名偵探」在作者心目中的位置。本書《枷鎖》他披著天下一的皮,回到「本格推理已被遺忘的城鎮」,此種像是「名偵探回歸」的宣言,畢竟不是說說而已。
如同麥克阿瑟與阿諾的名言:「我會再回來。」東野二○○五年發表的湯川系列第三部作品《嫌疑犯X的獻身》將本格詭計與愛情的中心議題高度結合,成就他「最美的愛情形式」,儘管在網路掀起一番論戰,但在他心目中是貨真價實的本格推理。且破天荒地奪下該年度的直木獎,以本格推理而言可是極度罕見。
雖然圍繞於《嫌疑犯X》的舞台與元素,究其根本還是寫實主義,但作中湯川與角色展開的詭計論述,也富含本格推理的浪漫情懷。這時的東野,多少算是實現《枷鎖》的期望,回到了樂園——而且是如此高成就的形式。
如今看來,一九九六年發表的本書,真可說是東野創作生涯在「本格推理」處理態度的一部預言。從《守則》結局那般像是與本格劃清界線的姿態,到《枷鎖》的感懷抒發,他讓讀者知道,他想採取的並非「訣別」而是「惜別」,後續的作品也大大印證了這個想法。
現今的東野,毫無疑問是寫實派的作家,但也期望那朵淡藍色的勿忘草,能不時觸動他內心深處的玩樂之心,有朝一日,再度寫下那個世界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