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陳愛莎說她已經在台灣,她解釋說是公司的安排,太倉促沒有跟我說,會帶禮物回來賠罪。這不具備說服力,我猜想她是去找蔡先生。
大學畢業後愛莎跳了五次槽,和老陳一樣,她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她對前幾家公司全都絕望,說風氣太壞,領導錙銖必較,職員睚眥必報,一進公司就心累。直到遇見新上司蔡先生。
蔡先生和一般商人不同,他從不揮斥方遒噴得大家頭昏腦漲,他只做適時的發言,卡地亞袖扣閃著冷靜的光。愛莎很快昏了頭。蔡總寧靜致遠、睿智內斂,他只在意武功不在意江湖,他就是她的阿喀琉斯之踵。生產淡季蔡總回台灣,人間自是有情癡,我猜愛莎是追了過去。
一周後他二人果然攜手歸來。愛莎翻看手機,說:「看他寫詩給我,說我比阿佳妮還美,比伊豆半島的櫻花隧道還撼動人心。」
老陳一哆嗦,從盤子上抬起頭,說:「怎麼我身邊的女性都這麼容易被蠱惑?這蔡總不過是一個畫了皮的偽文藝中年,不好好經商非要把自己搞得氣象萬千騙姑娘。話說在其位要謀其政,不務正業是要亡國的,請看宋徽宗和李後主的血淚史。」
愛莎瞪他:「你整天搗鼓化學器皿,都成陰謀論者了,接受一個事業比你有成、才華比你橫溢的人就那麼難嗎?」她又轉向我,「你剛在設計師的陰溝裡翻船,我也不要聽你說啦。」她說了句「你們慢慢吃」就翻著白眼離開了。
老陳拿一杯水給我,說:「我現在很擔心我的老同學豪豬,他喜歡愛莎很久了,正在辛苦地存一套房子的首付,我要怎樣同他解釋說愛莎愛上了一個車房俱備的台灣同胞?」
我倒是和他的想法不同,我說我瞭解的愛莎一直是一個很容易被好品質打動的人,她喜歡那個人一定是看重他的情懷而非貪慕權貴。豪豬雖然可憐,但這麼久都無法打動愛莎,也許並非只是沒有一套房子的問題,我覺得豪豬應該撤了,魯迅先生都說了不贊成無謂的流血犧牲。
老陳有點兒意外,說:「啊!你怎麼對別人的事這麼清醒,自己卻不停地在犯二呢?你先淡定,後面那桌有一個賊眉鼠眼的男人一直在張望你,你們認識嗎?」
我回頭看見羅醫生,悚然心驚。
我一周前看牙醫時,羅醫生在冷光燈下幽幽地說:「你的牙齒真是美麗。」然後抄起鑽頭出神地望著我。我想起一條「美國變態牙醫向患者嘴裡注射精液」的新聞,奪門而逃。
他從病歷卡上找到我的信息,來到小書店,表示只是欣賞我,就像鐘樓怪人仰慕艾絲美拉達一樣。他說:「你有我見過的最美的牙齒,我醫者不能自醫,就讓我默默地觀望你吧。」
他眼神頑強,不像神經病。我無可奈何。
圍觀我幾天後,他忽然出了蛾子。他說:「據我觀察你總在電腦前看雞肋日劇,午餐只叫速食外賣,下午除了發呆就是打瞌睡,這是不是太墮落了呢?」
我怔住。他繼續譴責說:「你不喜歡歐洲電影嗎?不嘗試煮健康食品嗎?為什麼辭職開書店呢?脫離社會生活人會變懶惰,韶光易逝,你不覺得羞恥嗎?」
我震驚,人各有志,憑什麼我按自己的意願生活就是羞恥。而他邏輯混亂,偷窺狂加癔症,他憑什麼這麼寬於律己嚴以待人啊?
轟他出門,幾天沒見,誰知會在這裡狹路相逢。
他從後面桌幽幽地踱過來,說:「據觀察對面這位不是你男友,那請聽我幾句肺腑之言。」
他說:「以前算我錯,我喜歡你才想把你改造成理想中的樣子,我想過了,挑剔不是一個稱職戀人該有的屬性,付出才是。我要為你改變,我知道你喜歡作家馮唐,他學醫,後棄醫從文,我現在正向他看齊,也開始寫小說,你去買這期《知音》,會看到我的處女作。」
後來老陳說他很想勸導牙醫,棄醫從文需要天賦,不是誰都能成為魯迅、余華、渡邊淳一的,請他發乎情止乎理智。但這樣講太傷人,他開不了口只能投給牙醫同情的目光,爾後對我說:「腦殘志堅的醫生,你更適合走熱愛婦女路線,《知音》很適合你,祝你用『知音體』殺出一條狗血路。」
四、靜香和大雄
愛莎羨慕我看牙醫都有桃花,而她的現狀只需一句詩概括: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她在蔡總失蹤的第十天元氣大傷,沒人知道蔡總去了何方,愛莎說沒想到他竟有一個熱愛自由的靈魂。
一周後,蔡總終於出現,說從西藏歸來,並給愛莎講了一個泣血的故事。他說:「我啊曾有個感情深厚的女友,訂婚前夕她去西藏朝聖,結果航班出了狀況,墜落在青藏高原。此後的數十年我都在悲慟裡嗚咽,這成了一個結界。愛莎,我知道不以婚姻為目的的交往都是耍流氓,但結界消除前我真的無力給你太多承諾。」
愛莎愁腸百結,說:「怎麼辦?我根本無法打敗一個消失的戀人。」
結論下得過早,事情很快峰迴路轉。她辦理完離職手續,想去和他說聲再見,結果在辦公室門口被驚魂。那傳說中墜機的女人穿越而來,把蔡總的辦公桌正拍得「啪啪」作響。
愛莎見過她的照片,當即嚇癱。路過的同事把愛莎拖起來,說:「你要離職了,就透露點機密給你,咱們蔡總是超級劈腿王啊。他這台灣太太每年都跑來高喊要離婚,他一直不肯簽字,怕財產損失吧。不多說了,你保重。」
愛莎說:「我甩了他數巴掌,代表這些被坑爹的日子。他還辯解說享受生活最重要的是兩人在一起開心就好,何必非要進入婚姻的俗套。遊戲人生的男人都該被彈蛋到死。」
老陳從報紙上抬起頭,說:「容我簡單說幾句好嗎?」愛莎從書架上抓到一本書拋過去,說:「收聲。」
老陳說:「哦,是本《哆啦A夢》,那我深入淺出。愛莎你小時候愛看這個,你知道靜香起初喜歡出木杉,最後為什麼還是嫁給大雄了嗎?因為靜香是一個追求安全感大於生活刺激的人,她最終垂青大雄說明她長大了,學會將眼光放平實,大雄不風光,沒別人花招百出,但他勝在純良,貴在安穩。所以,不要愛上虛假繁榮,不要用痛苦去證明愛,不要急切地爭取被愛,你本身就值得別人愛,世界上會有這樣一個你的親人。」
我啞然,這個舉例著實有點二,但不覺竟然有些鼻酸。
愛莎從沙發上彈起來,說:「對,我親愛的哥哥你說得對,快重複給林小園聽。」她轉向我,「林小園你聽到了嗎?老陳同志不風光,沒別人花招百出,但他純良又安穩,不要忽視他,他對你發乎情止乎禮很多年了。」
五、炸掉壞蛋小雞雞
老陳說:「其實我一直很想謳歌你,但沒有文藝細胞。」
他把我的書架擺整齊,拿下《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說現在他還會反覆看這本書,他讓我看這段話:「小白臉戴黑邊眼鏡,能寫會畫,負責單位的宣傳稿,上台表演自編的山東快書,表情儒雅,小臉緋紅。自古以來就是這種男人最討女人歡心,所以漢武帝要閹了司馬遷,我特別贊成。」
他說:「你看連馮唐都說文青最招姑娘喜歡了,我不文藝其實一直挺自卑的。」
我說:「不對呀!」並指給他看這段,「張國棟的理想是成為一個科學家,自己能造炸藥。如果誰欺負了我們,我們又打不過他,就放炸藥在他家牆根下,把他的床炸飛,炸掉他的小雞雞。」
我說:「其實科學家最牛逼,我們小時候的理想都是當科學家。現在只有你成功了,我一直很敬仰你啊,但我情商不高,缺少發現生活之美的眼睛……你懂的。」
晚風從店門灌進來,帶著附近小公園落葉的特殊香味席捲了小書店,老陳呆呆地看著我,小臉緋紅。
我們手拉手去超市,路遇老陳的導師,年方四十,但膚白、貌美、氣質佳的范老師。我對她早有耳聞,她挺照顧老陳的。范老師上下五千年地打量我,說:「陳信宏,這是你妹妹嗎?成年了嗎?」我當這是誇我。
週末接到老陳電話,說他可能要升職,加班完畢請我吃飯。傍晚一直等不到他,撥他電話很久才通,背景嘈雜,男女的尖笑,電吉他的大失真,各種靡靡之音。夜店?
一個女聲意外出現:「我是范老師,有事可以跟我說。」聲音很是風情,我想到她那張妖嬈的老臉。她言畢掛斷,我再打,不在服務區。
什麼情況,老陳誤交匪類了嗎?
我同老陳說道:「你別緊張,我猜到她覬覦你多年,拉你去酒吧慶祝升職,小酒怡情嘛,當然大酒也不見得亂性,剩下的事情你不記得了,還有補充嗎?」
老陳垂著頭說:「我知道你有很多問號,但千萬不要手起刀落啊!如果冤案變成南山鐵案,我多可憐。我沒有翻供的能力,只有一個籌碼,就是咱們十年的感情。」
我換了一份新工作,小書店轉讓掉了,忽然就煞有介事地忙碌起來。聖誕節的晚上,公司有大「趴」(Party),我被安排獻歌一首。老陳說:「你們幾點結束,我去接你好嗎?」醉酒事件後他講話都有點兒小心翼翼的。
獻歌完畢出酒吧,一個豬頭狀的大叔扯住我:「小姐我注意你很久了,快到叔這兒來。」我想完了,獻歌不夠還要被迫獻溫暖了。一個酒桶轟然襲來,擊得豬頭鼻眼歪斜。五十肩突然像羅賓漢閃現,拉起我狂奔到廣場上去,廣場一邊焰火滿天。
他說:「我在那家酒吧兼職,感謝上帝讓我們重逢,我現在有種情懷需要抒發。」說完他俯下臉來吻我。他的吻很輕柔,他竟然變成了一個溫柔的人。
我想一個酒桶換一個吻,以後就各不相欠了吧。
直到一個女聲響起,說:「又遇到林小姐了,真巧,你也來看焰火?」范老師舉相機,陰笑兮,閃光燈像一道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