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谷常委接過話來:「於大嫂子別客氣,有啥事就衝我和范主任說,別的不敢講,臨江鄉,璦琿縣這地盤上,天塌下來,我和老范這砣也能抗住!」
范主任滿頭的大汗,順著通紅的臉往下流,他拍著胸脯答應著:「嫂子你們放心,當著白二爺說句大話,縣裡有谷常委,咱臨江鄉靠我,樺皮屯你白二爺我撐住了!」
於白氏和於掌包感動了,眼睛也濕潤了。白瑛的風韻已蕩然無存,她頭髮已經花白,腰桿微彎,歲月的溝壑爬滿了額頭,留下的只是這點樸實和善良。
於毛子看見老娘淚花閃閃,心裡不是滋味,他是個孝子, 最看不過母親哭,他站起身來,給父母鞠了一個躬。轉過身來,衝著炕上的白二爺和谷有成、范天寶也行了個禮。從地上拿起邦克裡剩下的最後一碗酒說:「這碗福根,給領導、二爺和父親、哥哥勻了。」
於金子很高興,毛子終於叫了一聲哥哥。大家也都高興,共同碰了杯。於家小院裡充滿了喜氣。
於毛子跑到院裡,天已經黑了下來,他將六盞冰燈點著, 霎時小院紅彤彤亮堂堂起來。
於掌包說話了:「谷常委、范主任,我知道你倆是貴人,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你們光臨寒舍,我於掌包走南闖北淘金打獵,江湖上的事情全明白,眼看就要過大年了,二位是不是缺少點山珍野味吧?」
谷有成聽了於掌包這麼一說,他光顧了豪氣,還真差點把李書記交待的事忘了。多虧神槍這麼一提,他借坡下驢,將縣革委會籌備組準備給省裡送禮的事說了出來。
於掌包喊了一聲:「金子毛子,給二位領導拿貨來!」其實,當谷有成和范天寶中午一進門,他心裡就有了準備,大年下的進山肯定是衝著它們來的。
一套黑熊的四個掌,兩隻沒有扒皮的金黃色的袍子,一套犴筋和一袋子野雞、飛龍和野兔。「給谷常委裝到車裡去,什麼時候用就說話,家裡沒有現上山都趕趟」於掌包吩咐小哥倆將野物抬到了吉普車上。
谷常委覺得不好意思了:「於掌櫃!俺倆成了土匪了,這連吃帶拿太不像話了。」他從兜裡掏出一百塊錢,還沒等伸出手,就被於毛子給按了回去。
於毛子說:「谷常委,待屯子裡成立民兵排,發給俺件軍裝,配一支半自動步槍就行了!」
於白氏搶過話來:「谷常委別聽這孩子的,有了這桿雙筒獵就夠招事的了,還要什麼快槍。」於毛子低頭笑了。大家將兩位領導送上了車,不一會,紅色的尾燈就消失在漆黑的山林中。
屯子裡的村民擠滿了於家小院,圍著六盞冰燈說三道四,愛不釋手。於毛子從牆上取下一盞冰燈,教那些少男少女如何製作。於毛子給大家佈置了一個任務,每戶最少兩盞多者不限。樺皮屯的臘月三十晚上,一定要家家紅燈高照,俺於毛子也是無產階級。讓對岸的蘇聯修正主義分子看一看,中國大地上高舉的共產 主義的紅旗永不變色。
璦琿縣新生政權革命委員會主任李衛江,革委會常委武裝部長谷有成,臨江公社革委會主任范天寶,樺皮屯村支部書記白士良。縣、鄉、村三級幹部編織了一張嚴密的網。一條供給山珍野味的特殊專線建立起來。於掌包、於毛子父子變成了這條秘密通道下擺的源泉。
臥虎山乍暖還寒,科洛河兩岸殘雪消融。順山而下條條低聲吟唱的雁流水,催生著枯乾榛棵叢中一簇簇萌動的達子香,枝頭搖動出無數花蕾,只待和風吹過,便會溢香流彩倏地綻開,粉嘟嚕,紅艷艷,把樺皮屯週身的山巒裝扮得俏麗無限。
從冬眠消沉中甦醒過來的野獸們飢餓難耐,狗熊、野豬、狍子蜂擁般在積雪融化的豆子地裡瘋狂地覓食。
谷部長在於毛子家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他在樺皮屯蹲點,整頓名存實亡的村民兵排。眼瞧著民兵排有了點模樣,尤其是在他的授意之下,不滿十八歲的於毛子被選上了剛剛組建的民兵排排長,谷有成打心眼裡往外高興。於家老少,村支書白二爺頓頓做陪,餐餐酒肉不斷。谷部長成了於家名副其實的救世主。
傍晚,縣武裝部辦公室打來電話,說明天公社范主任要陪縣革委會李衛江主任來樺皮屯視察,並叮囑中午一定要吃派飯,示意就安排在於毛子家,並給於毛子捎來一件小小的禮物。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得於家受寵若驚。於白兩家往上追溯三代,從沒有人當過官,更沒有聽說過七品知縣能光臨寒舍,這榮譽壓得於家還真有點驚慌失措,好在有谷部長張羅應酬,明天中午的菜單和接待方案總算有了著落。
五更天,於家小院的油燈才沒了光亮,谷部長在炕頭響起了鼾聲。於毛子怎麼也不能入睡,睏倦被電話裡傳來的什麼禮物攪得無影無蹤。他心裡猜測,這位縣太爺能給俺一個平民百姓送什麼禮物。猜大的是癡心妄想,小的呢?一個堂堂璦琿縣的第一把交椅,又怎能拿得出手呢……。
天一放亮,於毛子推醒炕頭睡著的谷部長。他媽於白氏一夜沒睡,在東屋包好了狍子肉的白面水餃端了過來。爺倆無心吃飯,一盤餃子沒吃完,就準備去山樑上迎接李衛江。
於毛子在前,谷有成緊跟其後,兩人穿過虎尾關塞,健步爬上了臥虎山頂。
初春的朝陽是那樣的艷麗、鮮嫩,彷彿伸手就能夠著。於毛子望著東方進村的那條蜿蜒的山路,時而被一片片還未長出新葉的松林隔斷。他心情和東方升起的太陽一樣的暖,他盼望早點見著這位大人物。心裡卻又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股畏懼,又怕這位大人的到來。一縣之長,在於毛子心靈中的位置太重要了,這位大人現在長得是個什麼樣子?還是那樣瘦弱,面色黑灰。現在他可是大權重握,不知道是和藹可親,還是猙獰可惡?他想起剛上中學的一件事來,這件事讓他笑出了聲。谷部長看了看表,時間還早,他就命令這位民兵排長講講那個讓他發笑的故事。
文革初期,於毛子約著於金子和屯子裡的幾個小夥伴去璦琿,他們來到縣人委大院看大字報。人委大院的牆上全都糊上了白紙或報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毛筆字,認不清楚。他只記得一條用黑體字寫的大標語,上面寫的是「打倒走資派李衛江!」於金子問毛子弟李衛江是幹什麼的,幹嘛要打倒他?於毛子心眼靈通,一進大院他就看到了李衛江的畫像和反革命罪行的記錄,知道他是縣委副書記,他告訴於金子,這個人是縣長之類的大官,他反對毛主席。
小哥倆見到最大的官就是村支書白二爺了。在屯子裡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就教會他們唱「公社書記下鄉來」,直到去公社松樹溝村上了中學,也沒有見到什麼公社書記。這縣委書記和電影裡的焦裕祿是一樣大的官,於金子央求於毛子帶他尋找這位叫李衛江的大官。
倆人像沒頭的蒼蠅碰來碰去,一不留神走進了廁所裡,正好也走累了,尿泡尿。倆人站上一個台階高的尿池,掏出小雞雞放肆地掃射起來。忽然,聽到身後一陣陣的咳嗽聲,像是一個病人。於毛子回頭一看,一個頭髮蓬亂,臉色蒼白的中年男人在拉屎,他的身邊立著一個長方形木牌,牌子上方穿著鐵絲,那是往脖子上掛的。於毛子仔細看了看牌子上用紅筆打成×字的下面,歪歪斜斜的一行字:走資派李衛江。於毛子捅了一下金子,小聲告訴他:「瞧,身後的這個人就是縣委書記。」
小哥倆連忙繫好褲子,慌張地離開了廁所。一出門,於金子立刻就拉住高他半頭的於毛子的手說:「我的媽呀!原來縣委書記也拉屎呀!」逗得於毛子捧腹大笑不停。
谷有成也被故事逗得是前仰後合,笑出了眼淚。
於毛子這時發現山下的公路上有一台小汽車向臥虎山駛來,車越來越近。谷有成喊叫起來:「是縣革委會李衛江主任的車,專署新調撥的北京吉普,我坐過一次,別提多帶勁了,啥時俺武裝部的嘎斯69也能換成北京吉普呀!」
於毛子和谷有成跑下山梁,恭敬地站在公路旁,迎接他們的上級領導。
吉普停了,李衛江走下車來,和煦的陽光托紅了他白皙的臉龐,身上披了件國防綠的棉軍大衣,微笑著向於毛子走來。
於毛子眨了眨眼睛,這就是當年在人委廁所裡見到的枯瘦如柴的縣委書記?時運不一樣了,人也就隨之變化。看這位手掌大權的李衛江,如今發福了,全身都洋溢著煥發的精神。
於毛子看見谷部長熱情地迎了上去和李衛江握手,自己的雙腿不知為何卻邁不動腳,呆呆地,傻傻地望著李衛江發笑。
李衛江甩開谷有成,大步流星來到於毛子跟前,他細瞇著雙眼,嘴裡一個勁兒念叨:「像,像,真像!活脫脫的一個蘇聯小伙子!」然後,揚起了胳膊,費勁地拍打著高出他一頭的於毛子的肩膀。
於毛子嘿嘿一笑算是還了禮。平日裡和谷部長、范主任逗氣的話全都胎死在肚子裡。頑皮、稚氣、樸實甚至還夾雜著瀟灑的氣象也全都窩了回去,就像一個大姑娘初見老公公,一言不發地和谷部長擠在范主任的後座上。
兩隻喜鵲落在於家高高的曬魚桿上,喳喳地叫個不停。院外,樺皮屯的鄉親傾巢出動,坡上坡下擠滿了人。縣太爺在一戶農家吃午飯,人們羨慕於家的造化。
院內幾位幫廚的婦女跑來跑去的往東屋裡傳送著於白氏拿手的飯菜。
屋裡炕上正面坐著李衛江,旁邊是谷有成、范天寶。白二爺也被請上了炕。炕沿下的凳子上坐著主人於掌包,兩個兒子像個門神一邊一個依在門框上。
屋裡蒸騰著菜香、酒香。李主任喝得高興,他一邊聽著谷有成組建民兵排的情況匯報,一邊和於掌包拉著家常,時而還飄過來一句,和於毛子嘮嘮閒嗑。
李衛江酒足飯飽,他接過於白氏遞過來的熱氣騰騰的白毛巾,擦去了額頭上的汗水和兩片厚厚嘴唇上的油漬說:「樺皮屯民兵排建設很具有典型意義,尤其是你們把過去的懷疑對象,『蘇修小特務』的於毛子,教育培養成邊境線上的民兵排長,有戰略眼光,更有現實性。這說明毛澤 東思想的巨大威力,有創新,武裝部認真總結一下,在全縣發簡報。」
「李主任,請你放心,我再蹲上幾天一定要落實好你的指示精神,把樺皮屯民兵排建成全縣的標桿。對了,不知我上次向你回報的那件事是否有些希望?」谷有成滿臉堆笑地給李主任點著了煙。
「看,你老谷同志不說我還真忘了,范主任,把禮物拿上來吧!」李衛江接過范天寶遞過來的綠色帆布槍罩,從中取出一桿嶄新的「七九」式半自動步槍,還有一套四個兜的滌卡軍干服。
於毛子的眼睛幾乎跳出了眼眶,語言的障礙被掃得一乾二淨,他把雙手使勁地在褲子上擦了一擦說:「李主任,難道這些是給我的嗎?這禮物太重了。」
李主任說:「不完全是給你的,這槍是配發給新建的民兵排的,當然了,歸你保管使用。這套軍裝是谷部長送的,你們穿的是一個型號。怎麼樣,把你從頭到腳都武裝起來了,要記住,你是中國的民兵!」
一席話說得於毛子萬分激動,他有些不知所措,剛才想好的那幾句感激的話,一股腦地忘在了嘴裡,只是感覺到一股熱血往上湧。他看見炕桌上還有幾碗沒有喝完的酒,便一步跨到桌前,抄起蘭花大碗,單腿跪下,一氣將幾碗酒喝了個底朝天……。
不知道李主任和范主任是何時走的,於毛子只記得谷部長、爹和金子費足了力氣將自己拽上炕。這一覺十分香甜,冰冷的步槍就像新娶的媳婦,誰也搶不去,陪著他一直到了天亮。
有了半自動步槍,臥虎山裡的大型野獸和兇猛的動物更是手到擒來。神槍於掌包的雙筒獵槍顯得笨拙了許多,加之於毛子年輕力壯,腿腳快,眼力強,父親的神槍漸漸淡出,於毛子理所當然地成了方圓百里的新神槍。
范天寶隔三差五地來,除了傳達上級的指示精神,偶爾也提些糕點來看看他於大媽。牆櫃上的「長白糕」、「核桃酥」,煙酒茶糖農村稀罕的物品從不斷流。給於家添了不少人氣。縣裡公社那邊的小汽車經常停在於家小院的坡下,官氣十足。於白氏整日裡哼著東北二人轉,活得有滋有味。
谷部長每次來於毛子最歡迎,他從不空手來,於家也不讓他空手去。時而帶來一些新的朋友,除了部隊上什麼軍分區船艇大隊,邊防八連之外的常客,更有軍分區乃至省軍區的大首長。他們很懂規矩,小型動物是三顆子彈的交換底價,大型的是十發子彈換一大物,以物易物明碼標價從不傷了和氣,地方上除了那條專線秘而不宣之外,賓館飯店及縣裡委辦部局的達官貴人們,一手交錢一手交物。實在沒有現金,於家也會慷慨相送,決不為難。
《殉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