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真的是噩夢,一場接一場的噩夢,不曾間斷。
潔兒死的時候,我歇斯底里。
到佩菁死的時候,我已狀似瘋癲。
我實實在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哭、不叫、不驚、不怕!
安婷折磨我,比直接掐死我還要令我痛苦。
十一
佩菁的死,對我來說是個重大的打擊,足足使我躺在醫院裡有兩個多月,是九龍醫院的精神病房。潔兒死時,我也曾經一蹶不振過,但是睡在姐姐的家裡,可不比現在,白色的壁、白色的病床,週遭是一張張比白紙還蒼白的臉孔,驚心動魄的白,絕望灰敗的白。
我天天接受心理、物理甚至電理治療。
那些所謂的心理醫生,天天換不同的人,重複那些單調得不能再單調的問話。
我天天吊鹽水,身子仍虛得手軟腳浮。
還有那所謂的電理治療,就是動輒便推我去電一電震一震的,我只覺得麻木。
我拒絕說話。
我拒絕溫情。
我拒絕探訪。
我只想靜靜地一個人蒙著被,由早上睡到夜晚,復又夜晚睡到天亮,最好睡死掉算了。
我不想聽到任何聲音。
我不想見到任何人。
包括醫生、護士、週遭的病人,還有我姐姐、姐夫一家人,以及李佩芬與會計公司的同事們。
兩個多月裡,我在醫院裡,就是在睜眼、閉眼、睜眼、閉眼中度過,彷彿沒有再清醒過,而且胸中空靈、三魂七魄早已悠悠然不知去向了。
待我的精神、我的思維逐漸地恢復,那也彷彿經歷了一世紀這麼久。
如果不是碰上卓子雄,或許我這一輩子都不會清醒過來。
但是讓我與卓子雄遇上的,同樣又是一場噩夢。
噩夢是一次比一次恐怖。
我和卓子雄的故事,當然是在病床上開始的。
我也記不起來他是什麼時候進醫院的,更沒興趣知道他為什麼被安排到精神病房來。
只曉得他哭起來,那抽抽噎噎的哽咽,在龐大的夜裡裊裊漾開,又怕讓人聽見了,為了竭力按捺著,緊掩著嘴巴。於是那哭聲忽斷忽續,如同嬰兒哭岔了氣的情形,讓人光聽著也十分難受。
連我這個活死人也感染了他的寂寞、哀涼。
那是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我忽然醒過來,掀開蒙著頭的被,轉過臉朝隔壁病床望過去,同一時間,隔壁床的病人也掀開蒙著頭的枕頭,那張臉,淚水縱橫。
僅僅是一剎那的對望,他的表情是動容,我的反應是震撼。
彷彿就在剎那的對望間,我像是從黑暗、虛空、可怕的世界裡醒了一醒。
他呢,像是一個失去記憶力的人,忽然記起前塵往事般地澄明。他流著淚朝我打個招呼:「嗨!」我還以淡淡的一笑。
「你進來多久了?」他問。
「恍如昨日,恍如隔世。」我答。
「他們硬指我這裡有問題。」他指一指腦袋。
「我這裡要是沒問題,就不是人了!」我也指一指自己的腦袋。
「你看起來整個人破碎不堪了。」
這句話,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呵!是佩菁,她也這麼形容過,念及佩菁,我兩行悲淚,不遏而流。
「我明白的,你此刻的心裡劇痛如絞。」他一邊說,一邊走下床,坐到我身邊來,輕輕地,柔柔地,用他的一個指頭,慢慢地,緩緩地,替我揩去那直淌而下的兩行淚水。
然後又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去。
他臉上的淚痕卻仍未揩去。
「失戀?」他問。
我搖頭。
他也沒追問,卻道:「我是。」
我端詳著他那張比女子還要俊秀的臉孔,道:「你比張國榮更好看。」
那張淚痕猶在的臉,泛起一抹羞意:「你也這麼說。」
我背後有一大段牽絲攀籐的陰影,在清醒之刻,愈發不想去揭舊創,難得有人不問不提,於是我順著他的話題,兩人夜半時分在各自的病床上,聊了起來。
「你這副樣子,還怕失戀?」
「偏偏我是失戀了。」他忽然轉開臉去,我知道他一定是哭了,「我吞了五十多粒安眠藥,可是死不去,還讓這裡的醫生和護士羞辱一番。」
「女人罷了,怕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