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節

  鄭君歎了一口氣,眉頭一皺,狠命地抽了幾口煙,他拿出手機,翻看起了通訊錄,他翻到了那個早已爛熟於心的號碼,備註的名稱是『哲哥』。
  跟往常一樣,他的手指點了一下撥打按鈕,然後迅速關掉,再撥打,再關掉……
  鄭君脫掉了上衣,煙火的閃爍中,可以看到他的胸口上一道長長的傷疤,從左胸一直延伸到右肋。
  從小就是個頑劣的孩子,從小就沒了父母,在那個窮鄉僻壤的地方,他憤怒地握緊了拳頭,從很小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他除了拳頭,一無所有。
  誰笑他,他打誰,他瞅他,他打誰,誰敢罵他一句狗雜種,他肯定會把那人打的頭破血流,直到他跪在地上喊爸爸為止。
  他的嘴角掛著鮮血,他仰頭長嘯,在拳頭的碰撞當中,少小無依的鄭君,找到了他做人的尊嚴。
  從本村打到鄰村,從鄰村打到周邊,從周邊打滿一個小鎮。
  在十五歲之前,小鎮上的人沒有不認識他的,他是出了名的不要命。
  不要命的人,誰不怕,況且,他還那麼小。
  蹲局子是家常便飯,甚至到最後鄉鎮派出所的民警都和自己混熟了,見著還相互罵個俏皮話,不為別的,就因為鄭君這個人,他夠仗義。
  纍纍的傷痕就是他的標籤,不屑的笑容就是他的符號。
  他走在路上,呼朋引伴,他走在路上,身後一群人跟著。
  他本來沒有什麼前途,他本來的歸宿就應該是某一天下手重了打殘或者打死了一個人,然後長久地呆在監獄裡。
  他很清楚自己,也很明白他將要走的路,他不後悔,要後悔的話,他早就應該死在娘胎裡。
  後悔來到這個世上,是懦夫的行為,後悔自己選擇的路,更是懦夫的行為。
  作為一個眾人眼中的壞孩子,他用拳頭,為自己砸出了一條屬於他自己的必經之路。
  說白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窮。
  家庭的貧窮轉嫁到了他的身上,這個瘦弱的小孩不得不過早地站起身子,一步步扛著命運往前走。
  鄭君回想過去,嘴角掛著苦澀的笑容。
  他從沒想過自己可以考上大學。
  因為無父無母,所以他享受了不用教學費的待遇,可那是他所期望的嗎?
  絕對不是,如果有錢,他希望狠狠砸在校長那張油光滿面的臉上,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卑躬屈膝,受盡白眼地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假裝睡覺。
  所有學生都在聽講,記筆記,他假裝睡覺的心情是如此的心酸。
  那僅剩的一點拳頭換來的尊嚴正在慢慢被吞噬。
  他豁然起身,將課本狠狠摔在課桌上,然後揚長而去。
  課堂中幾個不想學習,但又不敢逃課的人望著鄭君那瀟灑離去的背景,不由地讚歎一聲:好酷!
  好酷?!
  鄭君快速離開教室,轉身避到牆角,眼角瞬間泛紅,此刻的他,根本沒覺得自己酷,他只想好好哭。
  可身旁卻沒有一個肩膀。
  嗯,從來就沒有過肩膀……
  鄭君深吸了一口氣,點上煙,放肆在校園裡晃蕩著。
  這個孤單的背影,這顆倔強的靈魂,這具生猛卻又脆弱的身軀,如果不是很意外地收到了梁哲的互助書信,如果不是收到了梁哲一次又一次,沒有放棄,從未間斷的互助書信,如果不是認識了一個名字叫做梁哲的同城高中生……
  鄭君的一生可能真的最終會結束在監獄裡。
  鄭君還記得第一次收到梁哲的互助書信的時候,他嘴角泛起的那絲嘲笑,那時的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回信,直接將那封信扔進了垃圾桶……
  第二次,還是垃圾桶,第三次,依然是,第四次,他忽然急著上大廁,用那封信擦了屁股,第五次,捲了煙……
  直到第六次,鄭君的眉頭才輕輕皺了起來。
  第七次,他竟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信,雖然他依然沒回。
  第八次,他焦急地等待著。
  第九次,他握起了筆,試著寫回信,試了一次又一次,最終還是沒有回。
  第十次,他終於回信了,信裡只有三個字:我看了。
  從那時起,一週一封信,直到鄭君考上高中,考上大學,直到他和梁哲真正見面,在同一所大學中,笑著打招呼,從未間斷……
  煙霧緩緩升起,將鄭君的身體包裹,同時包裹住的,還有他眼角流下的淚水。
  因為我們無法進入一個人的內心,所以根本就不會瞭解到,那些看似頑劣的青年,那些看似冷酷的表情,那些看似瀟灑的背影,他們的內心深處都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如果可以選擇,誰會做一個眾人唾棄的壞人?
  如果不可以選擇,除了成為壞人,無路可逃……
  命運這張大網將瘦的,胖的,高的,矮的,窮的,富的,美的,醜的,將所有的人,緊緊網在裡面。
  瘦的也會笑,美的也會哭,高的也憂傷,醜的有時美滋滋……
  人生百態,在命運的網裡面,重複地上演,一遍又一遍,上演數千年。
  一個人那短暫的幾十年,在時光的銀河中,是如此渺小,如此卑微。
  我與你生在一個時代,已經是有緣,我與你同一個國家,已經是有緣,我與你同城,更是有緣。
《Psychology 精神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