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噗」得一聲,元寶的肩頭鮮血一冒,父親的菜刀砍到他的肩膀時自己的腦門上也結結實實挨了一棍,血跟著也流了出來。
  他再凶也畢竟還是個孩子,哪裡見過這陣勢,當即就差點嚇暈了,一陣狂叫之後也顧不上「革命」了,掉頭捂著肩膀就跑。
  而父親抽回菜刀,寒光再次閃起,又是一刀砍翻了衝上來的一人。接著,我只看到那些平日裡走路都習慣橫著的紅小將們紛紛丟下手中的棍棒,互相攙扶著撒著腳丫子朝著大門口狂奔,一頓鬼哭狼嚎,而我則和我父親各自拿著菜刀赤腳在後面狂追……
  一直追出去兩三里地,渾身是血的父親手握菜刀站在村口,來看熱鬧的人把我們父子倆圍了裡三圈,外三圈,那些孩子已經開始嚇得瑟瑟發抖了,但嘴巴依舊還不饒人。
  「夏老六,你給我等著!」這是元寶說的最後一句話,父親揮刀還要砍被幾個人給攔住了,村裡的人對那些紅小將們喊道:「還不跑,在這等死嘛!」那群孩子見狀終於有人出手阻攔了,趁著這個機會一溜煙的邊跑邊罵出了洪村,想必是出去找救兵了。
第十五章 巨變(二)
  傍晚的時候家裡來了很多人,都是我不認識的。成排的民兵端著槍烏壓壓的站在我家院子裡,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樣的陣勢,元寶的肩膀上綁著白繃帶,他被叫出了隊伍指認。
  有個穿著中山裝戴著眼鏡的男人手裡拿著一張文件,宣讀之後就要抓人,抓我們父子倆人。這些人據說都是縣裡來的,那個領頭的就是我們當地革委會的頭頭,父親這回沒有反抗,他的選擇是明智的,那個年代,隨便給你按個名頭或許我們就被當場斃了。
  幾個端著槍的人上來就是一槍托砸倒了父親,倒地的時候,我看見他頭上的血「汩汩」得冒著,但是他的眼睛卻死死地瞪著那個人。
  一群又一群的人衝進了我家的屋子,接著便是各種被砸爛的聲音傳出,我的家就這樣被抄了。當晚,父親被他們帶去了縣裡,我因為年紀還小,在場的村裡鄉親也在一旁求情,只是被帶去了公辦所接受思想教育,等到後半夜回到家的時候,那座宅子已經成了廢墟。不知道是誰放了一把火,我的家被燒的一乾二淨,留給我的只是陣陣青煙。
  第二天聽說我母親也被帶走了,是從外婆家直接抓的人,又過了幾天,我被人送去了縣裡,聽說是要把我們一群家庭背景有問題的孩子送到農村裡去接受農民的再教育。這根本就是個笑話,我家世世代代都是農民,但是你去跟誰說這個理呢?
  在縣城火車站的候車室,我遇到了很多跟我情況一樣的人,我們各自背著行囊,靜靜的等待被發往陌生的地方。在火車站,我好像見到了一個熟人,很面熟,但是我卻叫不出他的名字,那個人我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乾瘦的身材,蒼白的臉頰,一個人蜷縮在牆角。特很容易就被一眼認出,因為他的手臂上帶著「孝」,都是一群十幾歲的半大孩子,我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即將去何方。
  看管我們的人按照名單點好後分了組,聽到名字的時候,我才想起來,原來是他:查文斌!
  領頭的人不許我們講話,他對我看了一眼,我想他已經認出了我,那個兒時曾經和他一起念過書的同學。我對他笑了笑,他只是微微動了動嘴角,很幸運,我和他分到了同一個組,但是我們的目的地卻是一個從未聽過的名字:野人屯。
  我們被各自的人領上了綠皮的火車,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也是第一次坐火車。我和他,還有十幾個孩子被分在了同一截車廂,火車沿著鐵軌一路向北,途徑站點的時候都會陸續上來人,這些人都和我們一樣,他們的父母或多或少在那場運動裡受到了浩劫,而他們的子女則被要求隔離送去遠方。
  途徑上海的時候,車上來了兩男三女,其中一個女孩子長得特別白,她的眼睛大的能出水,梳著很流行的齊劉海,短耳發,腳上穿著一雙當時幾乎罕見的皮鞋。他們幾個人擠在一塊兒用方言交流和其他人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那些人似乎都刻意避開著那個女孩不和她交流,她看上去是那麼的柔弱,整天眼睛裡都沾了淚水。
  火車拉著我們一路向北,過了黃河以後不斷有人下車又有人上車,我也不知道究竟這是到了哪裡了,只曉得外面的空氣越來越冷,窗外原本綠色的土地也逐漸由黃色代替。
  已經過去五天五夜了,車廂裡還剩下最後四個人:我、查文斌、那個女孩還有一個胖子。連負責看押我們的那個人都在前一站下去了,而我們依舊不知道要去何方。
  車廂裡一片死寂,因為有要求不准我們互相說話,所以這一路上除了呼嚕聲和喘氣聲陪伴我們的就只有鐵路的「況且、況且」。我們的口糧都是自己準備的,臨出發前,我的嬸嬸給我準備了不少飯團,南方人吃不慣麵食,就用粳米加一點糯米混合起來做飯團,裡面包著的是鹹菜。糯米不容易消化,這玩意吃一個能頂半天,過去日本人打仗隨身的軍糧也是這麼做的。查文斌的口糧是黑乎乎的饅頭,不過早在一天前我就看見他把最後一個饅頭也吃了,而那個女孩則自從上火車後就什麼都沒吃過。
  又是一站到了,我們四個人裡的那個胖子也下了車,臨走前,他和我們打了個招呼互相道了聲保重,這是我們彼此第一次發出聲音。
  我發誓,我真的聽到了有人肚子裡傳出「咕嚕」得聲音,那聲音已經快比火車的聲音更大了。低下頭翻了翻自己的包,還有兩個飯團,這一路我不知道要走多遠,每天盡量只吃一個,外面的夜已經漆黑了,我對著角落裡的那個人輕輕喊道:「查文斌,你還認得我嘛?」
  「不認得。」他的回答很乾脆,聲音很也很輕,聽上去虛弱極了。
  我沿著車廂慢慢靠了過去小聲道:「我是夏憶啊,洪村的,小時候我們同過班啊,你不記得我了?」
  「夏憶?」我能聽出他聲音裡有些顫抖,他接著說道:「一早覺得是你,但是我不敢亂認,怕連累人。」
  我回頭看了一眼,確定車廂裡只有三個人,便過去和他坐在一起,要知道,在這種地方遇到認識的人是何等的激動,就像是兩個落水的孩子同時抓住了彼此的身體:那就是唯一的依靠。
  「太好了,先前聽他們念名字,咱倆是分在同一個地方,又是老鄉又是同學,這下可不怕了。」我一下子就高興了起來,然後拿出一個飯團對他說道:「我見你一天沒吃過東西了,拿著!」
  他接過飯團想往嘴裡送卻突然停下來了,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臂對著牆角努努嘴道:「那個女孩子好像好幾天沒吃了,你給她吧,我還不餓。」
  沒想到這小子這麼多年不見,還學會英雄救美了,我調轉了個頭對他說道:「你吃吧,我這還有,有我在,餓不著她。」
  那女孩一路就坐在我的對面,她始終把頭埋在雙腿中間,自從上車起我就沒見她抬起頭過。走到那女孩身邊,我蹲在她的面前道:「喂,醒醒,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孩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看見她的眼眶紅紅的,她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又把頭低了下去。
  真是個有意思的人,我拿出最後那個飯團放在她的面前說道:「我叫夏憶,他叫查文斌,我們倆是同學,不是什麼壞人,這個飯團是給你的。」
  我蹲在她面前足足有兩分鐘,她絲毫沒有抬頭的意思,我也覺得無趣便把飯團放下朝著查文斌那走了過去。
  查文斌問我道:「她不吃?」
  「你管她呢,好心當成驢肝肺,她不吃我們吃!」說著,我故意從查文斌那掰下一小塊飯團塞進嘴裡然後大聲道:「啊,真的好香啊,來文斌,我們一起吃!」
  糯米特有的黏性讓飯團嚼在嘴裡發出「咂吧、咂吧」得聲音,人在餓極了的時候哪裡還能抵抗這樣的誘惑,再說,她不過也就是和我同年的少女罷了。很快,她就抬起頭了,然後她看著我們,我們也看著她;再然後,她拿起了那個飯團吃了一口對著我們笑,我們也對著她笑,就這樣,三個年輕人在那個苦難的歲月裡第一次走到了一起。
  她叫袁小白,上海人,祖上出過官,曾祖父是清朝的內閣學士,官拜從二品,書香門第。父親留過洋,回國後在上海經商,經營香料和布匹,最大的愛好便是收藏,在上海原本是一個頗有名望的家族。
  這樣的家庭出身在那個年月想逃過劫難都很難,紅衛兵們砸爛了她家的營生,又搶走了她家的收藏,她的父母都被帶走了,也不知道關在了哪裡,好端端的一個家被貼上了封條,只剩下她孤身一人被送上了這截冰冷的車廂。
  在那個年月,有很多像我們的一樣人被送往全國各地的農村,那是為了響應「知識青年到農村卻接受再教育」的口號,在那個一切以家庭成分論高低的年月,我們這樣父輩被打倒的孩子只配被發往沒有人願意前往的最艱苦的邊疆。
  也是在那一天,我得知,查文斌的養父養母在他九歲那一年就全部過世了,他一直跟著他的師傅生活。不知道是誰去告了一狀,說他的師傅是個神棍道士,於是乎,一頂封建迷信臭老九的帽子就被死死的扣上了,整日整夜的被關在牛棚,哪天心情不好就拉著他出去批鬥,而查文斌就這樣跟我一起踏上了這趟北上的列車。
第十六章 借宿
  我們是在第七天的早上到了,整列火車只剩下我們仨,到站後,有個穿著綠軍裝的人把我們領下去辦了交接手續。
  下車後的第一感覺就是冷,在這個季節裡南方人還可以穿著短褲光著膀子,但是這裡的人已經開始穿上長袖單衣了。孤零零的,我們仨被扔在了鐵路邊,那邊的人說會有人來接我們,接著就再也不管賬了。一直到了中午,我終於瞧見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輛驢車,一個身背獵槍,鬍子花白的老人揮舞著長鞭,用山裡人獨有的嗓音唱著小曲姍姍來遲。
  他姓苗,好像跟站裡的人挺熟,那些人很客氣的和他辦完了手續,然後又從屋子裡給他領出了一個人。這個人據說比我們早兩天來的,個子很高,也很胖,他手裡除了行禮之外最惹眼的便是肩膀上掛著長長的一串紅辣椒,跟打仗時候的機關鎗似得。
  這個胖子姓石,他的名字很有意思叫做「石敢當」。對這個名字最感興趣的莫過於查文斌,因為石敢當是個物件名,一般是立於街巷之中,特別是丁字路口等路沖處被稱為凶位的牆上,用於辟邪的石碑。
  過去古人認為泰山石具有鎮邪的作用,就會在石頭上刻上「泰山石敢當」幾個大字,有的還會在石頭上加上獅虎一類瑞獸作為浮雕,用來禁壓不祥之俗。
  古人云:師猛虎,石敢當,所不侵,龍未央。傳說漢朝時漢武帝登泰山,帶回四塊泰山石,放置在未央宮的四角,以辟邪。泰山被認為有保佑天下的神山,因此泰山的石頭就被認為有保佑家庭的神靈。後來泰山石被人格化,姓石名敢當,又稱石將軍,後來還發展出了雕刻有人像的石敢當。
  所以這胖子一開口就說以後我們就管他叫石將軍,這人老家是四川的,自幼生活在成都軍區大院,聽說他的爺爺是個開國將軍,至於為什麼會來這,想必八成也是因為那次風波吧。
  那倆驢車哪裡夠拉我們的,光那個石將軍一人就能把那驢給累得夠嗆,好在初次出門,大傢伙兒都還留著一股子新鮮勁,所以除了讓袁小白和那些行禮跟著苗大爺坐車,我們三個男的也就光靠腳力了。
  野人屯離這站可是還有不少路,苗大爺說他是昨兒個傍晚就出門的,一直到今早才到。那地方,屬於大興安嶺和俄國交接的地兒,是在一個山凹裡,以前住著得都是些伐木工,後來日本人打進東北了,逃難的人陸續都進了大山,慢慢得也就形成了一個百來戶規模的屯子。
  一路上苗大爺跟我們說那地方有野人出沒,所以得名叫做野人屯,他倒不是屯子裡的人,最早的時候是張作霖手下的兵,後來東北淪陷,他不願意走,又參加了當地的抗日救國武裝力量,和日本人真刀真槍的幹過。有一次受了傷,隊伍也給打散了,稀里糊塗的順著山崗跑,昏倒在林子裡被個姑娘救了。
《最後一個道士Ⅱ(道門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