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趙佗忽然笑了出來,然而眼光卻在笑容中慢慢轉冷,「若(你)急而請往,豈貪功乎?」
  「君子有志人上人,孰願寂寞臣下僚?巿確想有所為,何錯?」徐巿坦誠地說出了他心底的抱負,雖然這個抱負現在已經因為一些原因而有所動搖了。
  聞言,趙佗臉上的笑容更加狂肆,而他眼中的寒冰也更加凍人。冰與火同時交織在這個英武的將軍身上,讓他看起來瘋狂而執拗。
  「骨皚皚兮屍遍野,昨夜城破血似河,今朝流民淚成海。手顫顫兮鈹染血,只聞廷尉功蓋世,不見小卒淚帶傷。戰無勝,戰無敗。若貪功欲戰,豈知百戰之下,只遺白骨?」
  語畢,趙佗的臉色忽然一沉,手中的寶劍往前送了幾寸。徐巿的脖子上的皮膚被劃破,留下了一道傷口。但他並沒有反抗。
  趙佗的話有如天墜隕石,字字句句砸落在他的心海。他不禁想起了齊王建那個至死不渝的決定——「不戰,亦不降。」如果戰爭都能如秦滅齊一般兵不血刃,或許就不會有血流成河的殤戰了?
  他沉吟了一陣,緩緩伸出手來,握住了趙佗的劍刃,道:「好一個『戰無勝,戰無敗』!巿不知廷尉之心,為爭虛名,冒然欲戰,願死。」
  說罷,徐巿閉上了眼睛,等著趙佗的寶劍刺穿他的咽喉。
  趙佗凝視著徐巿,手中的寶劍向前送了稍許,卻又停下。他的眉心緊緊地糾結在一起,似乎在左右為難。許久,他忽然長歎一聲,手中的寶劍鬆開了一些,「屠睢已死於我手,吾不欲再傷人。若不再戰,可走!」
  徐巿猛地睜開眼睛,看著趙佗,他沒想到屠睢竟然是死在自己人手裡,「廷尉何殺屠睢?」
  趙佗悵然一歎,道:「屠睢視人如獸,殺人如麻,佗不忍見血流成河,故殺之。」
  屠睢性情殘暴,喜歡殺人虐囚。因為越人多居住在山裡和野獸交好。於是他便認為他們都是野獸怪物,絲毫不把他們當人看。
  秦越交戰初期,秦仗著兵器和人馬的優勢,打了勝仗。越人首領譯吁宋前來請和。屠睢便強迫他向秦納貢。面對屠睢的蠻橫,譯吁宋當然不答應。狂傲的屠睢在一怒之下便砍了譯吁宋的腦袋。越人聞訊之後,舉族震怒。他們在新的將領桀駿的帶領下,逃到了森林裡和野獸居住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誓死與屠睢一戰的悲壯的力量。
  然而,越人越是抵抗,屠睢就越是痛恨他們。他把這種痛恨完全地發洩到了越人俘虜身上。
  他將抓到的俘虜按性別和老幼分開,分別關進幾個大鐵籠之中。他拔光了女俘的衣服,強迫她們和虎狼等野獸媾和。越女們莫不受盡凌辱,要麼撞鐵欄而死,要麼被野獸吃掉。
  這還不夠。他又將抓來的老人活活餓死。然後再把他們的骨肉剔下來,熬湯做餅。然後他再將越人的小孩也關進一個籠子,讓他們和野獸的幼崽一起生活,像野獸一樣用生肉餵養他們。當他們習慣了血腥的滋味以後,屠睢再把人肉做的食物拿給他們吃。小孩們不知道自己吃的是自己爺爺奶奶的肉,喝的是用他們的骨頭熬成的湯,吃得津津有味,喝得滋滋作響。
  這些殘忍的畫面,屠睢都毫不避諱地讓關在最後一個籠子裡的越人士兵們看見。男人們莫不哀嚎怒吼,掙扎著想要從籠子裡出去,有人扯斷了手腳,有人撞破了頭顱,還有人因為受不了家人受到的凌虐當場泣血而亡。
  趙佗不忍看見越人遭此凌辱,他幾次進諫,卻都被屠睢暴怒轟出。趙佗最後一次因為此事踏入屠睢的營帳時,他正用烙鐵在一名俘虜的身上刻文。趙佗懇切地央求屠睢放了那名俘虜,善待所有的越人,屠睢非但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反而理直氣壯地說:「禽獸之流,苟合亂倫,飲血殘殺,性也!睢不過順天而已,何過之有?」
  趙佗終於知道屠睢是不會聽自己的了。他絕望地踏出營帳,仰頭望著蒼天。一片飄過的烏雲將月亮和星星都遮蔽了起來。趙佗長出了一口氣,對著死氣沉沉地天空歎道:「殘無人性,天理難容!戮睢者,己也!」
  話音未落,忽然在他們的營帳以外,爆發出了一聲巨大的野獸咆哮的聲音,整個營地都彷彿震動了起來。所有的士兵都被這巨大的聲音所驚醒,大家紛紛從營帳裡湧了出來。原本寂靜的營地頓時沸騰了起來。
  趙佗心中一陣擔憂。越人擅於與野獸打交道,許多次作戰他們都利用野獸成功地打敗了秦軍。此刻在夜半時分,忽然傳來了如此巨大的獸咆之聲,莫非越人有什麼行動?
  趙佗正想吩咐左右加緊巡查,卻聽營帳外面的哨兵語無倫次地大喊道:「越人……野獸……」
  隨後,原本星光閃爍的夜空,突然湧起了濃墨一般的烏雲。月亮、星星都逐一被掩蓋。野獸的叫聲夾在風聲之中,嗚嗚悲鳴,聽起來詭異之極。
  營帳中的士兵,忍不住發出了驚恐的叫喊,慌亂的開始穿上鎧甲,拿起兵器。然而,越人的急攻竟如雷電一般迅速,士兵們甚至連褲子都沒有套上,便聽見圍繞著營地的群山之間傳來了無數的猛獸嘶吼咆哮的聲音,如大海的波濤巨浪,將小小的營地包圍在其中。
第二十一章 烏鷺秦事(5)
  趙佗的臉色霍地沉了下來,就連聞聲趕來的屠睢也臉色大變。二人同時望向了營帳外頭。只見遠處的山頭上湧出了無數半人半獸的怪物,尖嘯著,獰笑著,揮舞著兵器和厲爪,撲向了營帳中驚恐萬狀的秦兵。
  領頭的是越人的將軍桀駿,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變成了一個六臂八足的怪物。他揮舞著兵器,所過之處,血肉橫飛,人畜皆被打了出去。而且他身邊的其它妖異也都是越人士兵所變,力大無窮,殘忍之極。
  秦兵雖然訓練有素,但又哪裡是這些妖異族的對手,轉眼間秦軍的營地已經完全變作了人間地獄,到處都是各種怪異的妖獸異族,到處都是被殺戮的秦兵屍體,一片腥風血雨。
  屠睢眼見情勢不妙,他讓趙佗帶兵在營帳外抵擋,而他則衝到關押越人俘虜的牢籠中去將那些已經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戰俘帶到軍前來。
  屠睢讓那些戰俘一字排開,跪在陣前,然後他對著桀駿大喊道:「若進,則殘。」
  桀駿看見自己屢遭凌虐的族人,又悲又怒,他大吼一聲,騰空而起,撲向了屠睢。他手下的越人更是憤恨不已——那些飽受摧殘的戰俘就是他們的兄弟,他們的姊妹,他們的孩子,他們的父母!他們跟在桀駿的身後,蜂擁而來,一齊向屠睢撲去。
  見自己的言語威脅無效,屠睢決定來點兒狠的。於是他揮手發令。站在越人俘虜後面的刀斧手得到命令,紛紛揮刀而下。
  霎那之間,鮮血四濺。一排右臂齊刷刷地滾到了地上。那些可憐的戰俘莫不痛叫著倒在地上,悲號之聲不絕於耳。
  親人的鮮血點燃了越人戰士的怒火,他們咆哮著,嘶吼著,誓要上前將屠睢碎屍萬段。可是他們剛剛向前推進了半步,血光又現,這一次,落下的是一排頭顱!
  一瞬間,越人士兵都站住了。他們無聲地凝望著眼前無頭的軀體,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情景。
  屠睢如一個渾身浴血的魔鬼,他身上的衣衫瞬間被沾滿了血跡,他的臉上也浸染著越人老小的鮮血,「若進,則殺!」屠睢輕蔑地看著桀駿,為自己成功地制止了桀駿的部隊而得意洋洋。
  桀駿的眼睛幾乎要怒出血來。他惡狠狠地看著屠睢,握著兵器地手高高地揚著,指節「嘎嘎」作響。
  屠睢仰天大笑幾聲,高傲地對桀駿道:「爾等果是禽獸所生!」
  他的話音未落,身後有兩個士兵抬出了一個籠子,籠子裡關著一個傷痕纍纍的女人,還有一頭野狼。
  那頭野狼正騎在女人的身上,準備侵犯她。女人拚命抵抗,她手臂上的皮肉已被野狼啃了個乾淨,但她仍然不甘於被野狼侵犯,一雙只剩下了骨架的手臂,死死地抵住了野狼的脖子。野狼被惹怒,抬起利爪,霍地一下劃過了女人淒楚的臉龐。
  桀駿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女人身上,眼底全是哀慟欲絕的神色;女人的目光也於此時定格在桀駿的臉上。兩人的目光於空中交匯,凝止。終於,女人落下淚來。
  趙佗的身子赫然一震。桀駿的母親啊,哪怕被野狼吃肉啃骨,哪怕遭到了野獸的侵犯,她都不卑不亢,從未掉過任何一滴眼淚,現在見到了自己的兒子,她終於落淚了……
  「桀兮駿兮,執戈朅兮。得見君兮,中心如醉。桀兮駿兮,為我前驅。使我首離,與子同仇。」
  桀駿的母親幽幽地唱著,歌聲淒厲而深情。桀駿聽見那歌聲,突然屈膝跪下,眼中淌出了汩汩的淚水。在場的越人士兵莫不跟著他跪倒在地,朝著自己被俘虜的親人跪拜起來。
  「桀兮駿兮,執戈朅兮。得見君兮,中心如醉。桀兮駿兮,為我前驅。使我首離,與子同仇。」
  桀駿的母親含著眼淚,笑了,就像美麗的木棉花。她低聲地吟唱著,用只剩下了骨頭的手指戳進了自己的太陽穴。
  「桀兮駿兮,執戈朅兮。得見君兮,中心如醉。桀兮駿兮,為我前驅。使我首離,與子同仇。」
  一時之間,所有的越人俘虜都開始吟唱那首歌曲,淒厲的歌聲穿透了黑夜的苦楚,帶著攝人心魄的力量傳入了屠睢的耳中。
  屠睢有些慌了,大叫著讓手下塞住越人戰俘的嘴,讓他們不再唱歌。可是,秦兵們才碰到越人的身體,他們的口中便流出了殷紅的鮮血。他們的臉上帶著視死如歸的微笑,緩緩地倒地。他們早已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桀兮駿兮,執戈朅兮。得見君兮,中心如醉。使我首離,與子同仇。桀兮駿兮,為我前驅。」
《諦聽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