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大兒子還想再推辭,道士卻轉身走到一邊,在橋下的陰影裡盤膝坐下,雙眼一閉,單掌在胸前一立,嘴裡嘟嘟囔囔念起了經文。道士的這種表現顯然讓大兒子完全放鬆了警惕,他轉身背對著道士的方向,大口大口地嚼起了牛肉乾。這可是一個鄉村孩子從未見過的一種美味,不大會功夫,那包牛肉乾就完全進了他的肚子。他有些意猶未盡地將紙包裡殘餘的肉末倒進嘴裡,伸出舌頭舔舔嘴角,這才轉過身來。
  身後人跡杳然。那個剛才還在那端坐唸經的道士已經不見了蹤影,還有……還有銅人也跟著消失了!
第019章 骷髏石板
  老張家的脫坯工作整整一天並沒有多少進展,並不是因為少了大兒子這樣一個半大勞力,而是因為這一天土場上又發生了一件怪事。
  目送大兒子帶著銅人離開之後,兩口子雖然有些心神不定,但為了不讓村裡人看出破綻,一家人還是在吃過早飯之後,一如既往地趕到土場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出於一種莫名的恐懼,這一天在取土時,張連義有意無意地避開發現銅人的地方,轉而向左右兩側開始挖掘。剛開始時呢,取土工作還算順利,不大一會,張連義已經用雙簍小推車在模具兩側倒下了十幾車土,照這個進度,今天一天所用的土,可能用不了一上午就能取夠。然而就在這時候,妻子卻忽然湊過來,臉上帶著明顯的擔心,期期艾艾地說:「他爹,老大出去這麼長時間了,咋還不回來?不會……不會有啥事吧?」
  這本是一句尋常不過的話,當娘的擔心兒子,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可這話一入耳,不知道為什麼張連義忽然覺得心裡一陣煩躁,就好像一件自己正極力掩蓋的事情被突然間當眾揭穿了一樣,莫名的煩悶、尷尬、恐懼等各種情緒交織湧來,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直衝頂門。他突地把小車使勁往地上一頓,大聲罵道:「你這臭娘們,整天瞎猜啥?就不能盼點好事?!老大也不小了,再說又不是跑出去了千里萬里,就在家門口幾步遠,能出啥事?!就他娘的你這破嘴,家裡有點好運氣也讓你給破光了!」
  說著話扭頭就走,沒想到一步踏空,身子一歪,一下子掉進了自己剛挖開的土坑裡。他心裡一慌,雙手亂抓,一旁的坑壁『嘩啦』一聲坍塌了一大片,那塊他原本刻意避開的土堆倒是有一大半散落下來,一下子埋到了腿彎處。
  妻子莫名其妙地挨了罵,心裡委屈,正想嘟囔幾句呢,眼前的一幕卻硬生生將她已到嘴邊的話給堵了回去。她顧不得多想,連忙上前去拉張連義,沒想到兩下裡一使勁,這邊剩下的另一半土堆也塌了下去。兩口子立腳不住,竟然手拉著手一起趴在了土堆上。
  張連義心裡更加憤怒,他甩開妻子的手,就在他一邊大聲咒罵一邊努力用手撐地,想拔出腳來的時候,卻聽到妻子突然大叫一聲,聲音微微顫抖,似乎非常害怕。一抬頭,就看見妻子半趴著,在她面前不足半尺的地方,黃土中露出了半個骷髏頭,兩個空洞的眼孔正對著妻子的眼睛。
  張連義心裡一涼,一種不祥的感覺倏地襲上心頭。他慢慢拔出雙腿,然後小心翼翼地轉過去,把妻子扶起拉到一旁,一時間心亂如麻起來。其實在鄉村荒野中,本來偶爾挖出死人的骨殖並不是什麼稀奇事,然而經歷過前邊的銅人事件之後,張連義已經隱約感覺到這片荒地有些不同尋常,所以呆了半晌之後,他用一種沉重的語氣吩咐妻子帶著孩子們回家,自己一個人坐在原地,腦子裡急速轉動著,考慮該怎樣處理這件突如其來的怪事。
  老婆孩子離開之後,張連義強忍著心中的不安,閉著眼睛一步步挪到那個骷髏跟前,先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盡力壓下心中的恐懼,然後猛地睜開雙眼低頭看時,卻又忍不住詫異地『咦』了一聲。卻見方纔那個骷髏頭原來並不是真的死人頭顱,而是一塊雕刻成骷髏頭像的石板——前邊凹凸有致,是一個惟妙惟肖的骷髏頭像,後邊則比較平滑,而且刻滿了一些彎彎曲曲的文字。張連義也算是讀了一些書,這些字雖然他並不認識,卻也大約知道,這肯定是一種極為遙遠的古代字體。
  張連義心中恐懼稍減,他猶豫著用顫抖的手輕輕撥開石板下的泥土,一顆剛剛有點平靜的心忽然間又狂跳起來:石板文字下邊,居然用一種血液一般鮮紅的顏料,勾勒了一個滴血的月牙和一柄長劍交叉的圖案!月如弓,劍如箭,弓無弦而滴血,劍無柄而森然,而這個奇怪的圖案背景,則是一片半綠半紫的山巒,形如雙乳,伴著一帶流水如煙。
第020章 貪念
  夜色初上時分,父子倆幾乎是同時回到了家裡。
  大兒子兩手空空,滿面沮喪,帶回來的消息讓全家人心裡都蒙上了一層陰影:銅人並沒有按計劃丟進河裡,而是被一個道士打扮的外鄉人偷走了。不過,聽到這個消息的張連義心裡卻是有喜有憂:憂的是這件東西丟了,很可能會給村裡或是家裡引來禍事——如果那真是一件值錢的寶物,識貨的人見了,會不會企圖再來尋找或是偷盜、搶奪?喜的是這件事情不但沒有按照自己的意願發展,也完全沒有按照他夢裡的軌跡發展下去,這或許就說明,自己所做的那個凶險異常的夢並不是真的,而且還可能是完全相反的。也就是說,自己還真的可能因為這件事發點意外之財。
  這種想法一出現就牢牢地佔據了他的腦海,白天發現的那塊造型詭異的石板在他心裡忽然變得可愛起來。按照兒子的說法,那個道士打扮的外鄉人絕對不會是一個毫無見識的普通鄉民,他既然那麼處心積慮地偷騙銅人,那就是說銅人有著非同尋常的價值,照這麼推斷的話,那塊怪異的石板,豈非也可能非常值錢?!他甚至突然間有些後悔自己相信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境,居然將一筆可能非常可觀的財富愚蠢地送給了別人!
  有時候,人就是這麼可笑,一旦面對相對可靠的利益和這種利益背後所附加的風險的時候,往往會下意識地將利益擴大化,卻有意無意地忽略風險的存在,哪怕這種風險並不能確定其有無大小,人性貪婪,賭徒心理可以說無處不在。張連義此時就是這樣,他並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雖然事情的發展表面上看起來完全背離了他夢中的發展軌跡,然而最重要的一點卻沒有發生質的變化——他的貪念,正映射著夢境的真實!
  張連義疲憊的眼睛忽然發出了光。多年的夫妻相守,女人對自己的丈夫可說是瞭解極深,她已經從丈夫瞬間的表情變化裡讀懂了他的心思,她開始深深地不安起來。她細聲細語地安慰兒子,其實卻是在提醒和告誡丈夫:「好了,別想了,那東西讓人偷了就偷了,就當咱是把它丟進了河裡。不是自己的財咱不強求,再說,像這種從地裡挖出來的東西,很可能都不吉利……他爹,你也別想了,今天的事,你還沒看明白?!」
  然而妻子的小心謹慎在丈夫眼裡卻忽然變得可笑起來,他並沒有將白天妻子離開之後發生的事說出來,只是淡淡地笑笑,點點頭,沒再說什麼。不過他的腦子裡卻接連蹦出了這麼幾句話:天予不取,自取其咎;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像夢裡的情形一樣,他決定單獨行動了。
第021章 鬼影
  這天夜裡,張連義心裡有事,雖然幹了一天的體力活之後渾身酸疼,卻總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踏實。妻子明白他的心思,心裡憂慮卻不敢多說什麼,只是努力地在黑暗中大睜著雙眼,生恐一旦睡著了,丈夫就會去做一些不該做的事。
  然而隨著夜色漸深,長時間的勞累已經讓她的體力極度透支,不知不覺之中已是沉沉睡去。
  似乎有一陣風吹來,涼涼的,『咿咿呀呀』的聲音似是從一片化不開的黑暗中傳來,女人猛地睜開雙眼,朦朧中伸手一摸,身邊已是空無一人,夜風從被角陣陣侵襲著身體,肌膚生寒。女人心中一沉,急忙起身抬頭,卻見房門虛掩,正隨著夜風不停地搖動。身邊的丈夫不見了,但門邊暗影裡卻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一個長髮披散遮擋了大半個慘白的面頰、一身白衣的女子!
  女人忍不住發出一聲變了調的驚叫:「誰?!」
  門邊的女子一動不動,驚叫聲在整個房間裡來回激盪,就像是一個密閉而空曠的地底空間。女人渾身瑟瑟發抖,她緊緊地將被子裹在身上縮在牆角,強烈的恐懼感讓她幾乎窒息。她不敢直視那半張其白如紙的臉,也不敢閉上眼睛,只好盡量將視線投往其他方向,嘴裡不停地尖叫:「誰?!誰?你是誰?!……」
  沒有回音。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女人終於壯著膽子從床邊摸到了火柴,她抖抖索索地劃著一根,剛要往油燈上點,一陣陰冷的風吹過指尖,火柴滅了,她再劃,再滅,一連四五根火柴都是一樣的結果。
  女人心裡的恐懼更盛,她極力地大著膽子用眼角餘光往身邊偷瞄,就看見那個原本待在門背後一動不動的女子已經不知道啥時候站在了身邊,黑髮、黑眼睛——那是一雙真正的黑眼睛,空洞而毫無光澤,根本看不到眼白的存在。一對同樣漆黑的嘴唇就緊貼在她那只拿著火柴的右手邊,正不停地吹氣。
  女人渾身一震,幾乎便要背過氣去。她下意識地往前一撲身子,竟是無巧不巧地在劃著了火柴的同時點亮了油燈。空氣中漫過一縷寒浸浸的歎息,陰冷的感覺倏然消褪了許多。
  眼角餘光中,那個女子的身影迅速退向門口,裙角微揚,就像是一片落葉,亦或是一塊飄飛的布片,所過處塵土不驚。而周圍的黑暗也像極了一種粘稠的液體,隨著燈光的擴散正緩緩褪去,而且居然還冒起了絲絲縷縷的青煙、發出了一陣陣細微的『吱吱』聲,就好像那一層若有實質的黑暗之中,隱藏了某種活物一般。
  房間裡瀰漫著一種淡淡的腥臭味道,但總算是恢復了平靜。直到這時,女人才終於能夠再次把視線轉向丈夫的被窩:被角掀開,觸手處一片冰涼,顯然是離開很久了。
第022章 離魂
  土場上,月影斑駁如一地粉白的茉莉花瓣,張連義瘦長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就像一尊塑像般凝滯不動。風吹動著他枯草般的頭髮,身上的衣衫是一層水樣的波紋。他靜靜地站在那裡,手裡捧著的,正是那塊造型詭異的骷髏石板。
  如同妻子所預料的一樣,張連義根本克制不住那種發一筆橫財的慾念,他好不容易等妻子睡著之後,一個人悄悄起身出門,趁著月色趕到土場,毫不猶豫地將這塊原本已經被他埋掉的石板又給挖了出來。月色下,這塊石板散發著一種玉一般的瑩潤光澤,愈發讓人覺得平添了幾分華貴和可愛。白天第一眼看到時所散發出來的那種詭異和可怖已經完全消失,那些他根本不認識的文字和那幅符咒一般的圖案,也顯現出了一種別樣的神秘意味。
  沒有了以往的恐懼,張連義眼裡的骷髏石板竟然像一個美麗的女子一樣,忽然間充滿了奇特的韻味,藉著月色,他一邊用手指仔仔細細地擦拭著石板上的每一處凹凸,一邊欣賞著那種說不出原因的美。美?!張連義忽然間皺了一下眉,似乎也在為自己腦子裡冒出來的這種完全不符合邏輯的想法而詫異,不過這種意識隨即就消失了,因為他的手指撫上了那個紅色的月牙,血紅色的、滴血的月牙。
  指尖傳來一縷細微卻尖銳的刺痛,張連義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一滴血花已經在石板上悠然漾開。恍惚中,滿目的月光似乎化成了澄澈的水,蕩漾著,逐漸消失,石板上的紅色月牙遠遠掛在了天邊,而那支無柄的長劍卻依然橫亙在自己和一帶遠山之間。
  臉上有一種溫熱的感覺,癢癢的,似乎有某種液體或是蟲子正在慢慢地往下爬。張連義下意識地用衣袖擦臉,卻發現自己居然血流滿面。劍無柄,是因為劍柄就握在自己手裡,月色紅,是因為自己的睫毛上也沾滿了鮮血。而長劍橫斜搭在左肩,一種心喪若死了無生趣的感覺油然而來,張連義心中此時完全沒有了其他想法,他只想用手中這柄長劍的鋒刃割開自己的咽喉,用自己噴濺的鮮血來祭奠亦或是守護某種事物或是情感。
  一雙手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雙腿,一個聲音在苦苦地哀求著:「將軍,夫人雖說身受重傷,但她身負絕頂神通,也未必無救。大王雖然陰狠毒辣,但咱們隱身在這樣一個世外之地,想來他也不會再來為難咱們。只要將軍您能保重身體,小人必定忠心侍奉,不離左右,與將軍一起照料夫人,在這世外仙境之中了此殘生,將軍,您……您還是把劍放下吧!」
  然而話音未落,天空中已經傳來一陣悠遠的鳥鳴。抬眼望去,但見冷冷月輝、疏星微雲之間,一隻身形碩大得離譜的蒼鷹正展翅盤旋。張連義不由得長歎一聲,低頭對跪在面前的男子說道:「長弓,正所謂『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如今大王已經鯨吞強吳,雄視天下,以他的性格,就連文種、范蠡尚且不能容得,更何況是我和鳳竹?在他眼裡,鳳竹神鬼莫測的劍法和來去無蹤的身法,加上我這一手百發百中防不勝防的弩擊之術,對他而言實在是一種巨大的威脅。我們這些人在大王眼裡,是只可做患難之下屬卻不可做安樂之友鄰的!長弓,你就別勸我了。等我死後,你可帶著我的弓箭和鳳竹的長劍上復大王,就說我等已經歸天,想來這一切也瞞不過那頭扁毛畜生的眼睛,大王不會不信。等事情平息之後,你再悄悄回到這裡,帶著我的骨殖和鳳竹的法身遠遠地離開這裡吧!或許,歲月荏苒之下,鳳竹會忘了我,也或許,風月鍾情,鳳竹能再修仙道,成就再世姻緣。」
  說話間,他推開長弓,蹲下身在身旁躺臥的那條奄奄一息的白狐那凌亂的長毛上輕輕撫摸半晌,一滴滾燙的眼淚衝出眼角,衝開臉頰上黏黏的血跡緩緩流下。
  「以卿之劍,淨我之魂。流年之下,何得我身?但得一生情,何惜再世人!阿竹,我去了!但願以我之血,能換你日後平安!」
  說完右手一緊,一顆碩大的頭顱跌落塵埃,猶自用一種溫情的目光望向旁邊的白狐,半晌,才緩緩閉上雙目。無頭屍身轟然倒地,天空中,那頭盤旋不已的蒼鷹一聲長鳴,倏地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
第023章 吞噬
  晶瑩的夜露在髮梢無聲地積聚,緩緩地,緩緩地從髮梢滴落額頭,經過眼角,顫顫地,汪成一條傷心的河。女人心中的絕望就如同這淒美的月色,正瘋長成一片無邊無際的寥落。她柔弱的身軀顫抖著,軟軟地倚在門邊,感受著這個難熬的漫漫長夜。
  月色下,院子裡那棵巨大的梧桐寬厚的葉片颯颯作響,斑駁的樹影中,那個女子的身影宛若一尾白色的魚游動在如水的月光中,曼舞,唱一曲無聲的歌:「月下竹花風,清秋萬里明。長髮及腰鏡花紅,無風三尺浪,隔岸聽濤聲。深閨不忍聽,絲絃不了情。妾意遙鍾天山雪,弓開如滿月,伴我踏沙行。雨霏霏、雪如席,不念鄉關人何在,萬里歸來,香車渺渺,牆內春花卻凋零……」
  歌聲如夢,無聲,似霧如風,緩緩流過女人的心底。那是一種宛如無底深潭一般的誘惑,女人心中的恐懼與渴望反覆交織,就像一個人站在萬丈深谷邊緣,腳下是死亡的絕美,她在極力地想要逃開,卻又抑制不住想要張臂飛翔的渴望。
  女子的身影在月光中舞成了一隻白色的蝶,一團燃燒的火。那是天下間任何一個女子都抵制不了的美麗。夜那麼長,張連義還未回家,還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擋一隻嚮往著火焰的光明和璀璨的蛾?!
  在女人漸漸迷茫的眼神裡,曼舞的女子已經變成了一個無主的殼,它必定能給天下間任何一個凡俗女子以最美的笑靨、最窈窕的軀殼。我還在等什麼呢?這應該是上天賜予我最慷慨的施捨!
  女人笑了,笑得是那麼開心。
《狐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