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然而,一連串的怪異事件衝擊之下,此時張連義的神經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尤其是剛才那個似實還虛的夢境與皮子山的話聯繫起來之後,更是讓他難以接受,所以儘管他從心底裡排斥,卻又在潛意識裡將皮子山等這些生活在暗夜荒原上的異獸當成了救命稻草。他似乎忘記了對他身上那股異味的嫌惡,上前一步拉住皮子山的手臂,使勁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說:「子山兄弟,你看我呢,也是最近這段時間碰上了太多的事,心煩,說話未免有些不好聽,你呢,大人不記小人過,也別放在心上。畢竟,按照你的說法,咱們應該是一夥的,你說是吧?」
皮子山『嘿嘿』一樂:「喲呵?連義兄弟轉得夠快的啊!佩服!佩服!那你說吧,我剛才說的話,你信還是不信?聽還是不聽?」
張連義點頭如搗蒜:「信信信!聽聽聽!不過呢,既然咱是一夥的,那我就想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幫忙?」
皮子山把胸脯一挺:「沒問題,你想要錢?有!想要糧?更好辦!不過呢,這些都有個前提:你得先把房子蓋起來、住進去,要不然,這些都免談!」
張連義一愣,心說又不是你們住,我的房子是不是蓋起來,我是不是住進去,又和你們有啥相干呢?可肚子裡想歸想,卻不敢說,還得勉強在臉上堆滿了笑容:「子山兄弟開玩笑了,我怎麼能跟你要錢要糧呢?我剛才那話的意思,無非是想讓你給我的二小子虎子看看病,看能不能讓他快點好起來。你說孩子病成那樣,我們哪有心思把心思用在蓋房子上啊!」
這下子輪到皮子山發怔了:「聽你這意思,是想拿蓋房子的事要挾我嘍?!」
張連義連忙否認:「不不不不!子山兄弟這是說的啥話?蓋房子呢,是我的事,我當然比你更急,你說是吧?但是孩子的事呢,也不敢耽誤啊!你說一旦那小子有個三長兩短,他娘還活不活?我們一家人的日子還過不過了?真到了那時候,什麼蓋房子?只好都統統放一邊了吧?要說你也有兒女,應該能理解當爹娘的這種感情。」
皮子山想了想,點點頭說:「嗯,倒也是這麼個理,要不然我跟你家去看看?」
張連義連忙答應:「好!家去看看!看看!」
說完拉起皮子山回頭就走。
第046章 妥協
經歷了那麼多的詭異之事後,此時明知道身邊走的是一個人形異類,張連義心裡卻沒有了以前的恐懼,甚至還感覺到了一種久違了的安定。他自己心裡也在想:或許人就是這樣,一旦某種曾經讓你不安的事物真正出現在你面前,撩開了那層神秘的面紗之後,不管它的真實面目如何猙獰,你也總會覺得不過如此——看見了結果並無法改變的時候,人的恐懼也自然消失了。人們所害怕的,是未知,是不能把握的東西。
院門已經閂上了,不過隔著門縫,還是能看到院子裡的燈光,顯然女人一直沒睡。不過到了這時候,張連義心裡未免又有點打鼓了:這皮子山說的是不是真的啊?要是讓女人看到他的樣子,這半夜三更的,說不定會出啥事。
他回過頭,用詢問的目光看看皮子山,就見他有些不耐煩地點點頭,身體微微一抖,忽然間就隱入了門邊的暗影裡,雖說張連義明知道他就站在那裡,卻再也找不到他的蹤跡。若非是空氣中還有那種淡淡的腐臭氣味存在,倒真會讓人以為他已經憑空消失了。
張連義這才放下心來,他上前敲敲門,院子裡『咿呀』一聲門響,隨即響起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不大一會兒,門閂『嘩啦』一聲響過,院門隨即打開,女人探出頭看到丈夫,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接著聳聳鼻子:「當家的,你這一出去大半夜,咋弄的啊?身上這個味!」
張連義揮揮手,也不說話,伸手把女人拉進院子,等他感覺皮子山已經走過去了,這才回身關上門,對女人說:「算了,你也別問了。今天晚上的事還沒辦完,不過我倒是不用再出去了,你先睡吧,啊?」
說著不由分說把女人推進堂屋,用一種不容辯駁的口氣吩咐她上床睡覺,然後轉身出屋,從外邊把房門給關上了。
女人心裡納悶,還有些莫名其妙的擔心,但她也知道丈夫的脾氣——平時看起來蠻和氣蠻好說話的,但他一旦決定了某件事,那就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這是從小養成的少爺脾氣,夫妻多年了,相知甚深,女人很明白,到了這種時候,自己只能閉上嘴,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她也沒脫衣服,就這麼脫鞋上了床,和衣躺下,大瞪著兩眼盯著屋頂,靜靜地等著。
院子裡,張連義剛剛回身走出堂屋,就發現虎子和蓮花的房門已經開了——這小兄妹倆感情好,一直到現在也不肯分開睡。皮子山那個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身影就站在門口,正用一雙火紅的眼睛四下打量。見張連義走過來,他也不說話,回頭就進了房間。
張連義連忙跟了進去。
房間裡是兩張小床,其中一張是以前強子睡的,現在大了,一個人佔一間房,床也換成了大的;另一張是虎子生人之後做的,那時候家裡條件還好,這床做得也算精緻。兄妹倆的床分別安放在房間的南北兩邊,中間只隔了一條夾道,而夾道東頭靠牆則是一個小小的低櫃,櫃面上放了油燈和火柴。
進門之後,張連義本想去拿火柴點燈,卻被皮子山攔住了,他抬手示意張連義跟自己過去,在虎子的床頭站住。床上的虎子呼吸均勻,一張小臉上時不時露出一絲甜甜的微笑,倒好像是夢裡見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張連義暗暗地鬆了一口氣,這才終於放下了心。然而接下來的一幕,卻又讓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皮子山把他推到一旁,示意張連義注意看著。然後他把頭上的破氈帽摘下來,露出了一顆毛茸茸的大頭。就見他一雙眼睛裡的紅光逐漸變亮,竟然像兩道光柱一樣慢慢地在黑暗中伸展並擴散開來,不一會就將虎子那小小的身體完全籠罩了起來。
張連義不知道這皮子山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擔心虎子會受傷害,正要有所動作的時候,床上已經發生了變化:虎子的身體漸漸變得完全透明,像一個玻璃罩子一樣的人形空殼,而在這個空殼之中,則是虎子和另一個人手拉著手並肩而臥。張連義看得非常清楚,那個躺在虎子身邊的小人,正是自己從河邊回來時,在路上做的那個夢裡的皮甲漢子——不管是銅鑄還是木雕的那個箭手。
不管張連義曾經有過多少曲折離奇光怪陸離的經歷,面對這一幕他都很難再保持冷靜。他只覺得一股熱血上湧,額頭上青筋暴起,控制不住自己地一伸手抓住皮子山的肩膀,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吼一聲:「皮子山!你說!這究竟是咋回事?!」
這一聲吼,對滿腔憤怒的張連義來說已經是竭盡了全力,聲音發出,就見他身體周圍從皮子山眼中發出的紅光蕩起了陣陣漣漪,就像是一個密閉的水下空間一般,聲音在他倆身體周圍咫尺之處來回激盪著,發出一陣陣『嗡嗡』的回聲,而旁邊的虎子和蓮花竟是毫無所覺,兄妹倆同時翻個身,咂咂嘴,復又沉沉睡去,倒是虎子的身體又恢復了常態。
皮子山眼裡的紅光像是來自地獄的火,聲音更是陰惻惻地彷彿來自十八層地獄,一字一句就像是萬年寒冰般冰冷:「咋回事?!你知道被你丟掉的木人箭手是誰?那是祖神的守護神使!也曾經是祖神的丈夫!你陰差陽錯之下驚醒了神使和祖神,又屢次對他們不敬,這只是他們對你所做的小小懲戒而已。再說,神使肯暫借虎子的軀殼藏身,那應該是你的榮幸!還有,你們張家人生是為祖神而生,死當然也會為祖神而死,這是宿命,無可更改。而且這一切的發生,全都是源自你的貪念,根本怨不得旁人!」
張連義只覺得胸中一股怒氣無可發洩,他鬆開皮子山,一翻身向床上的虎子撲去。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摸到虎子身體的一剎那,周圍一明一暗間,眼前情景突變。他只覺得額頭一陣劇痛,腦中一暈,身體已經『噗通』一聲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眼前是老宅院子裡那棵高大的梧桐樹,柔柔的月光透過枝椏星星點點地照射下來,身上、地上、一旁的皮子山那破舊的長袍上,全都是一片細碎的斑駁。
他滿腔的怒火在夜風的吹拂下一點一滴地消失著,嘴裡發出一聲無力的呻吟:「那你說,你們究竟要讓我做什麼?!我怎樣做,你們才會放過我?才會放過我的孩子?!」
皮子山喉嚨裡發出一陣詭異的『咕嚕』聲,他瞇著眼睛望著張連義新家的方向,眼裡的紅光逐漸縮了回去,悠悠地說:「怎麼做?照著你自己的意思去做嘍!去建房子,去找你想找的東西,然後,祖神自然會告訴你該怎麼去做。」
悠悠的風吹拂著皮子山頭上臉上披拂的長毛,斑駁的月色下,他的身影若有若無,顯得神秘而恐怖,似乎是在無聲地彰顯著一種無可抗拒的力量。
那種熟悉的無力感又一次攫住了張連義的整個身心,他絕望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真想就這麼躺著,一直躺到生命的盡頭。
見他不說話,皮子山竟然又笑了起來:「嘿嘿!我說連義兄弟,你又何必這麼洩氣?房子,你反正是要建的,這跟你的目標也沒啥衝突。而且,既然祖神能夠護佑你們張家一直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存到了今天,那她老人家自然也不會有啥害你的心思。除非……除非……」
張連義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緩緩坐起身來:「除非什麼?」
「除非你敢於逆著祖神的意思去做!」皮子山俯下身,一雙火一樣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你得明白一點:你沒有資格在這裡講什麼條件,也沒有必要講條件!只要你順著自己的意思也就是祖神的意願繼續去做,自然會有極大的好處。你以為,你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意願嗎?!祖神醒了,她已經醒了!哈哈!哈哈!」
脊背上一陣發涼,緊接著又是一陣難耐的燥熱,汗水不知不覺順著張連義的臉頰『刷』地淌了下來。
此時的他已經完全喪失了反抗的意識,只管呆呆地看著皮子山那張寫滿了邪惡的臉,嘴裡喃喃地說:「那好!房子我當然是要繼續建的,要不過一段時間,老宅被收了,我住哪?不過,你總該先把虎子的病給治好吧?」
這次,皮子山倒是沒有反駁,他點點頭,輕描淡寫地說:「這個容易,其實虎子並沒有啥病,只不過是碰巧以鮮血在自己的軀殼和祖神守護神使之間連接起了一條通道而已。你們張家祖傳的那幾個木人箭手,是用千年陰沉木雕刻而成,裡面駐守了神使的靈魂。只要你能在神使之靈完全離開木人軀殼之前完成祖神的某種心願,虎子就一定能轉危為安。其他的,你別無選擇。」
說完一伸手從脖子上摘下一物遞給他:「你把它給虎子戴上,可以在短時間裡讓他恢復正常。」
張連義連忙伸手接過,就著月色看時,就見手心裡卻是一塊月牙形的玉石吊墜,上面絲絲縷縷似有血絲,微涼,在月光下閃爍著清冷的反光。
第047章 幻影
門窗完工的時候,天已經漸漸轉涼,眨眼間秋意已深。從新房門口望出去,東邊不遠處林木蕭條,枯黃的落葉遮蔽了荒草,肅殺之意油然而生。
南屋的大灶已經盤好,堂屋裡的火炕和小煤泥爐也已經如期完工。出於謹慎的原因吧,張連義在盤小煤泥爐的時候,並沒有按照匠人師傅的建議把它盤在火炕的西面,而是直接在北頭掘坑,大炕地下的煙道開口也開在了北頭與煤泥爐相連。至此,新房的建設已經完全竣工,只等搬家了。
建房期間,張家對所有幫工的鄉親都招待得非常周到,就連村委的幹部們,雖說並沒有到場幫忙幹活,張連義還是特地請他們吃了一頓飯,並且每個人都送上了一份禮物。這麼一來,儘管張家的新房已經建好,村委這幫人倒是並沒有催著他們馬上搬家騰房子,反而很貼心地告訴他,先在新房裡生生爐子,趕一趕大炕和房間裡的潮氣,以免孩子們睡在裡邊被濕氣傷了身子。周圍的鄉親們事不關己,自然也不會對這件事有所異議,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對這一點,張連義夫婦自然非常感激。當然,他們也不想讓村長和書記為難,畢竟他們上邊還有鄉政府領導監督呢,這件事拖得長了,沒人問,倒也沒啥,但是一旦有人追究,那就是個事。所以兩口子在火炕盤好的第二天晚上,等孩子們睡下之後,就趕到新房裡,收拾了一點木柴填到煤泥爐膛裡點上,開始烘乾。
爐膛很濕,大炕下煙道裡也滿是潮濕的泥皮,所以這火就總是燒不旺,濃濃的煙霧不一會就瀰漫了整間屋子,嗆得兩個人不住聲地咳嗽著,眼睛裡也不停地流淚,視線也就越發地朦朦朧朧起來。
為了保持溫度讓將房間裡的濕氣盡快逼出去,兩口子等爐膛裡的火穩定下來之後,一起跑出房間關上了房門,就看見房頂上的煙筒裡白煙滾滾,如同一條白龍一般在夜空中矢矯飄舞,很顯然是其中夾雜了大量的水蒸汽。
與一般鄉民不同,大戶人家出身的張連義儘管已經家道中落,但他還是托人從省城特地買回了玻璃安在門窗上,因為這種東西雖然昂貴,但是比窗紙結實耐用且更能抗風御寒,而且最重要的是,這種東西顯然要比那種白色的毛頭紙的透光性要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白天就算門窗緊閉,房間裡也是亮堂堂的,讓人心裡覺得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