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裡屋光線很暗,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濃郁的香味。張連義在門口站了好一會,這才逐漸適應了裡邊的黑暗,眼前逐漸清晰起來。
這間屋子不大,擺設也很簡單。迎面牆根擺了一張小小的供桌,桌上靠牆是一個小小的佛龕。不過佛龕裡並沒有供奉佛像,只是用黃紙寫了一個紅色的『仙』字貼在裡邊。那個字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所寫,雖然那張黃紙已經十分老舊,但那個字卻依舊鮮紅欲滴,乍一看,倒像是剛剛用鮮血寫成的一樣,血淋淋的,雖然是在香煙繚繞之下,卻並沒有給人那種飄渺的仙氣,反而透著一種血腥和詭異。
不過,這些倒也沒什麼,讓張連義頭皮發麻的是,就在那張並不太大的供桌上,圍繞著佛龕居然擺放了六個跟那天五爺爺送他的小木人一模一樣的木人箭手!這些箭手模樣相同,姿勢相同,但他們手裡的弓箭卻指著不同的方向,儼然就是一個防守頗為嚴密的小型箭陣。然而,按照這些木人的擺放位置來看,這裡邊很明顯是少了兩個。張連義不傻,他轉念間就已經明白,那少了的兩個,自然就是送給他的那兩個。
五爺爺也不多話,他默不作聲地走到供桌前拿起三支供香點燃插在香爐中,然後跪倒在地上的蒲團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嘴裡嘀嘀咕咕地念叨了一會,接著就把雙手貼在胸前,閉著眼睛不動了。
張連義有些不知所措,卻也不敢說話,只好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著。直到香爐裡的供香燃盡,老人這才睜開眼睛站起身來,又從桌上拿起三支供香點燃遞到他手裡,聲音低沉地說了兩個字:「跪下!」
雖然只是簡短的兩個字,但此時五爺爺身上似乎散發著某種神秘的氣息,還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嚴和力量,此時的張連義幾乎都失去了思考的力量,他只是本能地聽從著老人的指揮,很聽話地舉著供香跪了下去。
就聽五爺爺用一種舒緩的語調說道:「仙主在上,仙奴長弓後世孫張永業(五爺爺的名字)叩上:永業無能,雖已竭力護持,卻終不能使仙主稍作舒展。孫輩連義與仙主有緣,一旦破土,卻將千年迷局打破,余氏雕塚,一夜之間毀於他手。是永業未曾領會仙主之意,時至今日方才引他入門,若是有誤仙主之事,永業一人承擔,當與後輩無干。遵仙主意願,今日永業將仙契穿於孫輩連義,但盼仙主莫計前衍,也盼連義不負契約,能使我張家人丁興旺、昌盛繁榮,也能盡快勘破迷局,使仙主達成心願。」
說完抬手示意張連義焚香三拜,站起身將供香插入香爐,又指揮他在仙位前三拜九叩,最後,老人從供桌抽屜裡取出一支小巧玲瓏做工精緻的弩箭,拉過他的手,在他的中指上輕輕一點,一滴鮮血頓時湧了出來。
老人伸手指指佛龕裡的『仙』字:「連義啊,咱們的仙主與張家血脈相連,你要是想明白仙主的意願,那你就在仙位上摁個手印,這仙契,就算是簽下了。當然了,要是你不願意簽,我也不會強求,不過嘛,仙主能護佑我張家,卻也能毀滅我張家,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完回過身去看著門外,再也不肯回頭。
第064章 前因
張連義死死盯著神位,眉頭竟逐漸擰成了一個疙瘩。『能護佑我張家,也能毀滅我們張家』?他的肚皮裡在『呵呵』冷笑著。張家莊在這片土地上歷經千年風雨,發展到今天也不過還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普通村莊而已,是人丁興旺?是財雄勢大?好像都不沾邊吧?反倒是我的兒子無辜枉死,居然還沒有地方去討回公道!而最可笑的是,虎子的死,好像很明顯就與這位護家仙有著極大的關係!
供香在緩慢地縮短,張連義卻依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就在五爺爺發出第一聲歎息的時候,張連義那顯得有些陰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五爺爺,您今天叫我進來,是不是早就猜到我會來找你?是不是這仙契一簽,咱家仙主和你的契約也就自動解除了?那麼,我簽了這個仙契,又會對我有啥好處?」
五爺爺點點頭,還是背對著他說道:「不錯,你前邊說得不錯。至於好處,只要你這個手印摁下去,你就會慢慢體會得到。咋說呢?你應該會得到一種力量,一種遊走於生死、陰陽之間的力量。這應該是一種每個人都在夢寐以求的力量。不過你要記住,這種力量不能濫用,拋開輪迴報應不說,你要知道就在不遠處還有個老余家存在。雖說老雕塚的風水局已經被破,但誰又能知道,老余家沒有隱藏的實力存在?」
五爺爺頓了頓,又說:「連義啊!其實今天你和仙主的契約是早已注定的,因為從你動手蓋房子開始,我就已經感受到了仙主的變化——她老人家的氣息一天比一天更重,就好像是某種禁制被打破了一樣。等到你去雙余村祖墳偷走『鷹王梯』的時候,我就已經完全確定,那就是咱老張家下一代的仙主守護者,說難聽點,就是仙主的僕人,我知道事情的發展走向是仙主所喜歡看到的,所以我才敢將這裡木人箭陣破開送你兩個鎮宅。只是沒想到陰差陽錯之下,虎子卻與將軍的英魂結成血契。不過這本來也沒什麼,等到血契穩固之後,虎子自然會恢復正常,而且還會增加一些普通人所不具備的本事,只可惜你們先是到處求醫對他進行驚擾,然後還將將軍也就是木人箭手的雕像扔掉。而最終讓虎子陷入死地的是,你們任由虎子在你扔掉雕像的地方,把別人好心送你的另一個載體,那塊月牙吊墜摘下來。唉,這都是命啊!」
張連義冷冷地看著五爺爺的背影說:「原來這些事情的前因後果你果然都知道,那你為什麼不阻止?你嘴裡的所謂『護家仙』,就是這麼守護張家子孫的?笑話!」
說完一轉身,就要離開。
五爺爺也不攔他,只是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你還想替虎子討還公道嗎?」
張連義一愣,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五爺爺又是一聲長歎:「連義啊!這裡有兩件事你要搞清楚:第一,將這個仙契傳給你並不是我的意思,並且可以說我還真的並不太情願,因為這仙契一轉,我也就活不長了;第二,如果你不肯接下這個仙契,那麼以咱們張家現在的力量,那是絕對不可能和李江還有他背後的雙余村對抗的,而且,因為你本就是仙主選定的這一代仙契的繼承者,並且還被賦予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責任,你如果不肯接手……」
張連義身體一僵,聲音變得乾澀起來:「怎麼樣?!」
五爺爺第三次長歎:「唉!有些事還用得著說得那麼直白嘛!千年光陰,改變的東西太多了!我今天說得夠清楚了,何去何從,你自己看著辦吧!」
身後有一陣陰冷的風吹來,房間裡似乎響起了一種熟悉的、若有若無的笑聲。眼前的一切逐漸模糊,宛若……宛若一個曾經的夢境。
他渾身汗濕,卻又覺得屋子裡像是冰窖一樣寒冷。他死死盯著月光在地面上映射而成的那些窗格陰影,若有所待般一動不動。
許久。
地上的陰影果然動了起來,如煙、如霧,顫動著、漂移著、分散著、凝聚著。一個長髮披散的頭顱緩緩地從地面上往上升起,慘白的月光像是一層輕紗,隨著頭顱的上升,慢慢包裹成了一具玲瓏浮凸的女子軀體,一陣淒楚的啜泣聲從女子垂下的髮絲間斷斷續續地傳來,而張連義心中的絕望卻如同這午夜的月色般無處不在,無所遁形。
憤怒和恐懼在張連義心裡反覆交織,他大張著嘴,吶喊無聲;他拚命掙扎,身體卻紋絲不動,甚至,他想閉上雙眼也不可得——上下眼皮像是被一層透明的玻璃撐住了,他只能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詭異的身影慢慢成形,然後,向他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靠近,就像是……就像是一個瀕死者,在只屬於他自己的意象中,獨自面對一步步走近的死神。
啜泣聲充斥著整個房間。張連義心中的憤怒已經被迅速擴張的恐懼所淹沒,他的身體不能動,但卻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不停地顫抖。
女子的身影擦著床邊走過,泛著白光的紗衣忽然出現了重影,然後就是,就是同樣一身白衣的妻子一臉木然地出現在床前,兩眼定定地望著前方的虛無。女子繼續走,於是強子、虎子、蓮花的身影依次出現。他們身上無一例外地披著一襲白色的長袍,眼神呆滯地望著虛無中的一個點。房間裡沒有風,沒有一絲聲音,也沒有一點生命的意味。
女子走到房間中央站住,漸漸地淡化,然後消失。那裡出現了一張小小的飯桌,五個馬扎,房間裡忽然變得熱鬧起來,妻子兒女身上的長袍忽然間就變成了日常的衣服,孩子們蹦蹦跳跳地走過去坐下,妻子則嫻熟地開始盛粥、端上一大盆豬肉白菜燉粉條,然後笑吟吟地回頭招呼:「他爹,別睡了,快吃飯!」
像是忽然間就回到了三年之前,張連義很自然地起身下床走到飯桌前坐下,伸手去接妻子遞過來的筷子。然而就在這一瞬間,眼前的妻子兒女已經變了模樣:強子頭頂血肉模糊,正用一種仇恨的目光緊盯著他,虎子手裡拿著玩具弓箭,用一種獵手的眼神望著自己的妹妹,而蓮花喉頭則插著一支高粱桿做成的箭,小臉上是一抹瀕死的淒艷。妻子則正用一種威脅的眼神望著他,嘴裡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就彷彿是一個個刺骨冰涼的冰疙瘩:「他爹,你願意這是夢嗎?還是想讓這一切變成真的?!」
眼前的一切重又變得清晰起來,但張連義的眼神卻依舊迷茫。夢中妻子的聲音不停地在他耳邊迴響:「你願意這是夢嗎?還是想讓這一切都變成真的?!」
他無力地轉過身來,目光從閉目無言的五爺爺臉上慢慢轉到供桌,似乎是在問別人,也似乎是在問自己:「為什麼一定是我?!我做錯了什麼嗎?」
五爺爺突然睜開雙眼,蒼老的眼睛居然變得炯炯有神,在這個幽暗的房間裡散發著妖異的幽光:「不錯!其實你心裡早就承認這些,也知道你該做什麼,只是你一直在逃避而已。你不想承擔責任,卻一直在享用這責任後邊的好處,如果你一直逃避下去,那麼你所看到的那些東西必定會變成現實。你希望的是這樣,你抗拒的,也是這樣。孩子,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人再強,強不過命。」
張連義臉上陣紅陣白,渾身剎那間汗如雨下。他低下頭慢慢地吐出一口長氣,抬頭時已是面如死灰:「好!我簽!」
他走到供桌前,重新拿起供香點燃插入香爐,三拜九叩之後,不用五爺爺動手,自己又把已經止血的中指刺破,毫不猶豫地往神位上的那個『仙』字上按去。直到這時他才忽然明白為什麼這個字如此殷紅如血,原來,這個字上邊,已經有不知道多少代張家的仙契傳承者,像他這樣以血為媒簽訂契約。這個字不僅代表了那個千年之前的護家仙,更代表了他們張家歷代祖先的忠誠和對於後輩的期望。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個神位是神聖的,那位護家仙也是神聖的,因為,她已經和整個張氏家族融為了一體,血,已交融!
五爺爺忽然軟軟地坐在了地上,就好像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力。他看著供桌前保持著一個姿勢凝滯不動的張連義,眼神裡既有欣慰,又有傷感,而更多的,則是一種深深的敬畏。他彷彿看到了自己,那個多年以前,正當盛年的自己。那時候自己也是這樣,以血為媒,從上一任仙契擁有者手中獲得傳承。那時候,自己應該是看到了一些什麼的,是什麼呢?怎麼記憶變得如此模糊?他吃力地回憶著,腦子裡卻總像是蒙上了一層濃濃的霧,那些景象越來越是模糊,終至不見。
不過他相信,此時的張連義一定看到了那些東西,而且,他一定比自己當年看到的更多!
第065章 藏弓
張連義眼前出現的第一個鏡頭,是一柄造型古樸的青銅劍。一支粗糙卻修長的手緊緊地握住劍柄,手背上青筋暴突而且正在微微地顫抖著,似乎這手的主人心情非常激動,又或者是非常憤怒。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從看到這隻手的第一眼開始,張連義心裡就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情緒,既有莫名其妙的恐懼,又有說不出的厭惡。
一陣如鷹似梟的自言自語驀地響起:「范蠡!你不告而別,背我而去,本王也不來怪你,只是你竟敢帶走夷光,奪我所愛,哼哼!看來,你們這些人自恃功高,已經不把我這個大王放在眼裡了!我的女人你們都敢搶,若是留你們這些人在世上,本王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恐怕說不准什麼時候也會被你們搶走!嘿嘿!好在還有鳳竹在,雖說她比不上夷光的絕代風華,但也稱得上一代佳人,而且嘛,那種嬌俏中隱藏的女子英氣,卻是夷光所不具備的。本王臥薪嘗膽備嘗艱辛,如今國事已定,也該放鬆一下啦!蓋世英雄豈可無絕世美人相伴?鳳竹,就是你了!」
話音剛落,眼前劍光一閃,一張矮矮的長條几案分為兩段,上面的酒器『嘩啦』一聲撒落在地,張連義的鼻翼間甚至傳來了一陣濃郁的酒香。
鏡頭轉動,眼前卻是一座古代的軍營。透過一座簡陋的營門,能看到許多披髮紋身的精壯軍漢正席地而坐,大碗酒大塊肉,吆五喝六,顯然是在慶祝著什麼。營門前,一位身著黑色皮甲的壯漢用手攬著身邊的一位白衣女子,正指點著遠處落日下蒼莽的叢林絮絮低語,兩個人臉上洋溢著燦爛的微笑,顯得興奮而又滿足。那女子時不時地抬頭看看身邊的男子,眼底的那種繾綣深情,足以讓世間任何一個男子怦然心動。
作為一個現代人,若是突然間看到這樣的景象,其最本能的反應應該是驚訝甚至是恐懼,然而此時的張連義卻根本沒有這樣的意識,或者說,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識。眼前的景象對他而言無所謂陌生,也無所謂熟悉,就好像,他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無生命的容器,有一種力量正在向他傾倒某種思想,而他,只能被動地去接受。他不想,也不能、更沒有資格和力量去拒絕,甚至可以說,此時的他,潛意識中還有一種渴望被填充的空虛感存在。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當他第一眼看到這對男女的時候,是有一種莫名的親切和歸屬感的——他認識他們。因為他曾經不止一次地見過他們,他可以很清晰地記得他們的名字:弓弩教頭陳音和『手擊』教頭越女鳳竹。
遠山如海,叢林如煙。那一輪夕陽豐美如畫,那一天煙雲縹緲如紗。『江南煙雨地,日暮山野家。回首千人塚,笑看萬里波。將軍百戰死,白骨誰人說?夜闌風不止,月白花有缺』。
晚風徐起,吹動著兩人披散的長髮,陳音面對著這如畫江山,輕聲吟誦,似有所感,聲音中透出一股濃濃的蕭索之意。身旁的鳳竹美眸微紅,已是泫然欲涕。她抬頭看看陳音那落寞的臉龐,輕柔地說道:「音,如今戰事已平,你看范蠡大哥和西施姐姐也走了,我們,是不是也該回家了?」
陳音攬著鳳竹的手緊了一緊,點點頭,聲音低沉地說:「是啊!范大哥尚且能夠如此灑脫,我陳音又有什麼理由留戀?況且老母已經安然入土,我陳音一生所學也算是已經有所歸屬,上無愧於大王,下無愧於國民,如今所欠的,只是當初對你的一個承諾而已。好吧,今晚我就去面見大王向他請辭,然後咱們就回家!」
鳳竹嫣然一笑,顯得極是開心,然而,她眼底的一絲憂慮還是被陳音敏銳地捕捉到了:「鳳竹,你在擔心什麼?」
鳳竹稍微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說道:「音,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范蠡大哥和西施姐姐為什麼會不辭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