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節

  果不其然,四個人在密林之中又往前走了不遠,周圍的霧嵐忽然像水一樣流動著散開,一座簡陋破舊的小道觀出現在了眼前。
  這座道觀建制極小,青磚砌就,甚至都沒有名字,只在木門兩側掛了一幅木製的對聯:扶杖望遠,山隱虛;執壺坐枯,水中天。道觀只有一進,從敞開的小門裡望去,能直接看到裡邊有一座茅草蓋頂的正房。之所以能確定這是一座道觀,是因為裡邊正房的門也是開著的,一位背對著他們的道者在房間地面上跌趺端坐,正面有一張小小的供桌,一個小小的法壇,供奉了兩個大字:三清。
  四個人正在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就聽觀裡已經傳來了那人的聲音:「枯坐一千年,山風蕩心田。靜中還思靜,業障一日還。既然來了,那就進來吧。千年無客至,寂寂忘茶煙。山居寂寥,無酒無茶,只是怠慢了!」
  這口氣夠大的,但就連陳半夜也沒有感覺到有什麼彆扭。似乎這隱藏在山嵐密林之中的道觀、這靜靜端坐的人,就應該是融進了這千年名山千年歲月之中,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四個人甚至不敢大聲說話,不是因為害怕或是敬畏,而是本能地不願意破壞這份超然世外的靜謐和美感。天遊子當先而入,其他三人也緊跟著走進門去。
  殿中供桌上,青煙裊裊一線直上,無風,但身後的那扇小門卻自動地悠然閉合,似乎是一下子隔斷了萬丈紅塵、無邊的喧囂。那小小的一扇門,分割的卻是浮躁悸動的世俗和無慾無求的仙界。
  可是,人人嚮往的仙界就是如此寂寥嗎?或許是的。因為簡單,所以沒有了滿眼繁華物慾橫流的誘惑。這裡沒有欺詐沒有競爭,不存在華衣美食豐乳肥臀,不存在寶馬香車金錢富貴,這裡只有一房一榻和似有實無卻永無質疑的信仰。因為簡單,所以舒適,從精神以至於肉體。
  天遊子他們靜靜地站在房門之外,感受著這種就連在天虛觀也從未感受過的巔峰恬淡,一時間幾乎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在這種環境中、氛圍裡,哪怕是興起一點世俗凡念似乎都是一種玷污、一種褻瀆,就連生命之重到了這裡都已經顯得無足輕重了:那個千年枯坐的人,除了他的思想之外,又跟一塊岩石、一棵大樹甚至是一棵小草有什麼區別?萬事皆是緣法,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許久許久。
  裡邊的人不再言語,像一座身化木石的塑像;外邊的人癡癡站立,忘卻了世間的飛短流長。小院四周霧嵐四合,天漸漸暗了下來。
  似乎只是一剎那間,整座道觀已經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就像是一葉扁舟被猛地拋入了無邊無際的黑色海洋,白天那種令人心曠神怡的靜謐驀地變成了神秘和未知,更似乎蘊藏了數不清的危險。就好像隔著那一扇薄薄的小門,正有無數陰魂厲鬼、食人的猛獸隱伏其中,隨時準備突破這扇小門,向他們猛撲過來一樣。
  雖然四人都非常人,天遊子和陳半夜也還能勉強守住心神,然而女子天性使然,方泊雅靜姐妹倆卻在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之下有一瞬間的慌亂。兩個人分別一把抱住天遊子和陳半夜的胳膊,忍不住便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呼。
  這聲音一出口,房間裡那人身上猛地亮起了一層淡淡的青光。這青光看似微弱,卻在一剎那間完全照亮了整個房間。一個淡然的聲音隨之響起:「心燈燃,萬邪辟易。你等遠赴龍虎尋幽探密,卻無心燈可點,心魔不除,自身即魔也,又如何能夠以身試魔而不受蠱惑?心燈不起,萬物皆魔,心燈亮處,魔亦是仙。」
  天遊子毫不遲疑,上前一步對著那人納頭便拜:「後輩愚昧,還請前輩指點迷津,祛除心魔,賜一盞心燈如何?」
  陳半夜聽得似懂非懂,但看到方泊姐妹也跟著跪了下去,也只好跟著。那人忽然輕笑一聲,身軀微動,竟是憑空轉身,速度快得簡直就像是根本沒動過一樣。
  陳半夜是四個人之中唯一一個一直抬著頭的,對方這一舉動把他嚇了一跳,緊接著他就叫了起來:「咦?!你是誰?!怎麼看著有點面熟?而且,你……你的眼睛怎麼了?」
  他這裡一叫不要緊,天遊子等人也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淡淡的青光掩映之下,一個雙目泛白明顯已經失明的老道士端然而坐,滿頭銀髮,鬚眉盡白,雖然形容枯槁,但肌膚卻依然白皙甚至還泛著一點粉紅。
  這一剎那間,天遊子心裡也有些恍惚:眼前這個人怎麼看起來這麼眼熟?而且在他身上還有一種極為親切的氣息。他和陳半夜一起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人的臉看了半晌,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大叫一聲跳起身來,也顧不得方泊姐妹倆驚詫的眼神,竟是一起向那人撲了過去!
第316章 坐化
  方泊雅靜姐妹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本能地同時起身,便要發動護身本命蠱。剛剛那位老道所表現出來的實力太過強大,天遊子和陳半夜兩個人同時出手,她們自然是以為己方已經受到了致命的威脅。高手對決,不出手則已,出手必是雷霆一擊,決勝於頃刻之間。
  然而就在兩人的本命蠱將吐未吐之際,卻發現事情遠不是那麼回事。不但天遊子和陳半夜完全沒有攻擊的意思,就連那瞽目道人也好像根本沒有防禦反擊的跡象。
  天遊子撲到老道跟前『噗通』跪倒,用手拉住老道的雙手,喉頭哽咽,眼中流淚,竟然結結巴巴地叫了一聲:「師父!怎……怎麼是您?這……這麼多年了,您是怎麼過來的?還……還有您的眼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過陳半夜可就沒有天遊子這麼客氣了。他撲過去一把抱住老道,竟然極其響亮地在對方腮幫子上親了一口,嘴裡還大叫大嚷:「我靠!我靠!原來是你這老東西!裝神弄鬼的,還枯坐千年,還大德之士,這些年你跑到哪坑蒙拐騙去啦?!還有,這眼睛是咋回事?是不是缺德事做多了?」
  他好一陣搓頭搓臉,口無遮攔,然而那老道竟然沒有生氣,反而『呵呵呵』笑了起來。三個人真情流露,看得方泊雅靜姐妹倆目瞪口呆。直到這時候倆人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面前這位深不可測的老道士,竟然就是天遊子的授業恩師和陳半夜的便宜師父——丹丘子。
  不過,陳半夜的玩世不恭和滿不在乎並沒有持續多久,他抱住丹丘子的雙手逐漸下垂,到最後也是雙腿一軟,直接坐在地上摟著對方的一隻胳膊,大嘴一咧,甚至比天遊子還要嚴重,竟是放聲大哭起來。
  丹丘子那看不見瞳仁的眼睛也是微微泛紅,嘴角微微抽搐。雖然仍舊能保持鎮定,但很顯然內心也是波瀾叢生。多少年了?他孤身一人遨遊天下,雖然自由自在,但那種刻骨的孤獨和寂寞卻始終如跗骨之蛆,如影隨形,拂之不去。在他的一生之中,好像總是在尋找和失去。年輕時代,他的師父莫名失蹤,他幾乎窮盡半生精力,踏遍中原,這才終於在機緣巧合之下,靠著天遊子和陳半夜這兩個搗蛋包的指引找到了師父,然而那時候,自己的師父卻已經陰差陽錯地變成了一具殭屍。
  是他,親手將師父制住,然後將其肉身毀滅。雖然他已經全力將師父被困的魂魄送入輪迴,但毀滅師父肉身的那種負罪感卻一直沉重地壓在他的心上,像一根尖利的刺,每到夜深人靜,總會讓他的內心鮮血淋漓,劇痛不已。
  後來,在天津教授天遊子道法武功的那段歲月裡,他總算是找到了一種心理上的慰藉。兩個調皮搗蛋的小男孩在他心裡已經成為了血肉相連的親人,在與他們的相處之中,他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親人般的關懷,對於師父的負罪感也逐漸減輕了許多。
  然而師父當年留給他的謎團一直縈繞在他的內心深處,像魔鬼一般糾纏著他,師父在他心裡,那是神一般的存在,為什麼他竟然會選擇那樣一種方式來養屍重生?只要一天找不到真相,他就永遠難以釋懷。最終,他像當年師父突然離開他一樣也突然間離開了天遊子,又開始了遊歷天下的日子。
  窮游天下之後,似乎所有的謎團最終都指向了龍虎山。於是他最終還是回到了這裡,這座當年師父為他傳道授業的小道觀隱居起來。說到這裡,丹丘子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種淡淡的傷感和無奈,他伸出手在天遊子和陳半夜頭上撫摸了幾下,幽幽一歎:「知道師父的眼睛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嗎?那就是因為師父和你們一樣,也想要進入天墓絕地——龍虎山懸棺群探尋真相。只不過師父老了,又是孤身一人,所以只是進入絕地外圍便已經被傷了眼睛,只好又回到這裡枯坐參悟等你們到來,這一坐,就是整整三年哪!」
  對於師父的神通,天遊子向來不會有任何質疑,但陳半夜卻瞪大了眼睛:「老頭,你知道我們會來?!不是在故弄玄虛騙我們吧?」
  此時三個人的情緒已經平靜了許多,那丹丘子不由分說,揚手就是一個爆栗敲在了陳半夜頭上:「小王八蛋,就他媽你話多!老子要是不知道你們會來,早就坐化歸天了,還在這受這種罪?!」
  陳半夜摸摸腦袋,訕訕地不再說話。
  直到這時,天遊子這才向方泊靜姐妹擺擺手,示意她們上前。丹丘子眼睛雖然看不見,但是對於他們的舉動卻非常清楚。方泊雅靜姐妹兩人走上前來,剛要施禮,他那裡馬上搖手阻止:「貧道自來不喜歡繁文縟節,你們倆小姑娘也不用客氣。嗯,你們這倆小子福氣不錯,能找到這樣的好媳婦,可能對你們以後的生活有很大的幫助。不過嘛,這倆小姑娘身上頗有一股巫妖之氣,為世俗道家所不容,所以你們還是不要再想著前往天師府了,這也是老子把你們引到這裡來的一個重要原因。」
  說話之間,細心的天遊子忽然發現丹丘子的面容逐漸慘淡起來,原本隱藏在皮膚之下的那一層淡淡的粉紅好像正在緩緩褪去,越發顯得蒼老枯槁起來。
  他急忙用手搭住師父的脈搏,這才赫然發現,師父的脈搏細若游絲,幾乎已經感受不到,配著他眉心那股越來越重的青白死氣,天遊子瞬間斷定:師父的生命即將消逝,恐怕就是在頃刻之間!
  這下子他可慌了神,近二十年了,久別重逢,難道生離之後,接著就要面對死別?!他手忙腳亂地打開包裹,從裡邊翻檢自己煉製的那些吊命的丹藥。丹丘子一把拉住了他,臉上是滿滿的豁達:「好孩子,別找了。就你那手藝,還能強的過師父不成?師父當日在天墓絕地受巫蠱所傷,能活到今天已經是異數了,你的那些藥,還是留著自己用吧,師父恐怕是用不著了。」
  其實對於這一點,天遊子心裡也極為清楚,他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這時陳半夜也終於看出了不對,臉上的表情也變了:「怎麼了老頭?你……你不是說自己要翹辮子了吧?」
  天遊子心裡非常難受,聞言之下頓時變色:「陳半夜,師父他老人家都這樣了,你能不能說句好話?!要麼就閉嘴,沒人拿你當啞巴!」
  對於陳半夜的口不擇言,方泊靜也極為不滿,她狠狠地剜了陳半夜一眼,輕聲說了一句:「閉嘴!」陳半夜縮縮脖子,不說話了,然而臉上卻充滿了擔憂。
  丹丘子對於陳半夜倒是一副溺愛的樣子,他『哈哈』一笑,聲音卻顯得有些虛弱了:「這小子從小就是這種有什麼說什麼的脾氣,真性情,老子很喜歡,你們也別怪他。算你們有良心,還知道心疼師父,嘿嘿!不過,師父現在時間不多,這些閒扯淡的話咱就不說了。言歸正傳。」
  說完他用力呼吸了兩口,等精神稍微恢復,這才再次開口說話:「天居,半夜,你們幾個人來龍虎山幹什麼,師父心裡非常清楚,半夜這小子身上的巫蠱陰靈正在快速成長,雖然有冥王鼎壓制,但是也維持不了多長時間。你們要去的龍虎山懸棺群,又叫天墓絕地,世俗之人不知道其中隱秘,總以為那只是古越人的一種墓葬風俗。現在師父告訴你們,那裡其實是古越國歷代黑苗巫師埋骨之所,不但是一處人為的巨型養屍地,而且還隱藏了無數失傳千年的成蠱、蠱種、上古巫術典籍,其中的凶險不問可知。自古以來,能夠進入天墓絕地又全身而退的,天下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咱們龍虎山正一道的開山祖師張道陵。也正是因為他窺破了這天墓絕地之中的一部分奧秘,所以才能在這龍虎山開宗立派,成為中原道教領袖。這其中所蘊含的無上密奧,由此也可見一斑了。」
  天遊子等人靜靜地聽著,根本不敢打斷他的話,生恐這位已經處於生死邊緣的老人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此撒手西去。
  丹丘子歇了一會,接著又說:「你們這些年所經歷過的事情也不少了,應該也非常清楚,大凡藏有秘寶的地方,往往也隱藏著與之相對應的危險。師父此時已是腳踏陰陽,對於很多事情看得也就更加清楚。你們此時都是某種命局限定之人,想要脫離,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師父之所以一直吊著這一口氣等你們到來,是想告訴你們兩件事:第一,其實咱們現在所處的這座小道觀,才是真正的天師府,也就是當年天師張道陵煉化龍虎得道升天的本源之地,這座道觀之下,就是通往天墓絕地的入口。你們不要以為這座小道觀破敗不堪,其實它已經有了數千年的歷史。為什麼它能在這裡屹立千年而不倒?就是因為有祖師所寫的那兩個大字『三清』鎮著呢!這其實是一個封印,明白嗎?」
  天遊子等人只能連連點頭。
  丹丘子接著說:「第二,龍虎山之所以叫做龍虎山,山形地勢是一方面,傳說中祖師丹成而龍虎現才是真正的原因。不過,當年祖師丹藥引來的,並不是天上的龍虎,而是這裡的土著——天墓絕地的守護者。也就是說,在龍虎山天墓絕地之中,是真的有神龍和白虎存在的。而且這天墓之所以被稱之為絕地,是因為傳說墓中有四絕,也就是有四大神獸守護: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換句話說就是:你們想要進入天墓絕地完成使命,就必然要闖過這四大神獸的防線才行。不要說師父瞧不起你們,自從祖師爺張道陵生天之後,這天下間真有降龍伏虎之能的,恐怕是再也找不到了,所以你們必須要有個相應的對策,要不然……」
  這時陳半夜再也忍不住,又插嘴了:「不是吧?!這個世界上還真有四大神獸?騙人的吧?!」
  丹丘子歎了一口氣:「騙不騙人,等你們進去了就知道了。我只告訴你們一件事:老子的這對眼睛,就是被玄武噴出來的口水給濺上了一點,你說老子是不是騙你們?」
  天遊子白了陳半夜一眼說道:「師父,您別聽他瞎說。您繼續。」
  丹丘子笑了笑,聲音漸低:「多說無益,時也命也運也,不管是死是活,這天墓絕地你們都是非進不可。祖師『三清』手跡後邊我藏了一張圖,你們拿去吧!拿去吧!」
《狐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