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那些耳朵像是章魚的腕足一般,活靈活現。如同雷達一般,三百六十度地轉動著。
  我感到渾身一陣發毛,想尖叫,卻叫不出來。我再一次用手電筒照過去,光線所觸及的地方,耳朵如同受了刺激一般,迅速地縮回了門板內,毫無痕跡。當我壯著膽子將燈打開後,呈現在我眼前的依舊如初,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那扇表面光滑的門板,暗藏殺機。
  那是古老傳說中的妖怪,是人們的詛咒,是在黑暗中滋生的邪惡。我更加清楚的是,我的悲哀再一次開始了。如阿清父親所說,我正被一個人深深地憎恨著,也許是姑姑,也許是夏實家的人,也許是我無意中得罪的一個同事。
  他們在等待我的一個秘密,一個足以讓我感到人言可畏、生不如死的秘密。
  那天之後,我睡覺養成了一個習慣,總要開著燈才會入睡,因為我知道,那些黑色的耳朵不敢在光線下現身。但我依然恐懼著,我總是擔心在我睡著後會突然停電,或者有一天,它們像進化了的生物,在光天化日下突然露出腦袋來。
  而我依舊不知道究竟是誰,讓我陷入了耳門的監聽。也許,等到我死的那一天才會知道吧。
  你呢?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耳門這種妖怪嗎?你臥室的大門是否也曾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偷偷地伸出過一隻耳朵?而你又知道多少別人的秘密?別人又知道多少你的秘密?最主要的是,你是否曾將用信任換來的秘密告訴過別人?
  你是否曾將朋友、親人的信賴拋諸腦後?
  口乞
  〔口乞,又名「吃」。古代妖怪,因人之覬覦而生。〕
  【01】
  我和徐京京並不是很熟悉,唯一說得出來的關係便是小學同學。嚴格意義上講,我們並不是朋友,連頗有好感都說不上。我們曾經在南城市的一所小學就讀,那是我們共同的故鄉。但我並不喜歡南城市。我想,徐京京大概也是這麼想的。
  依稀記得,當年上小學時,我們便是班裡的怪胎。我的怪是因為孤僻、安靜,而徐京京則完全相反。
  那時,徐京京非常活躍。她總是第一個趕到教室,早早打掃完衛生,滿面笑容地迎接大家的到來。如果誰需要幫助,她就會全力以赴。她的學習成績也非常優秀,幾乎具備了好學生的所有特點。即使這樣,大家依然很討厭她。
  原因簡單而殘酷——徐京京長得很醜。
  我該怎樣形容徐京京那張臉呢?光禿禿的眉毛、大嘴巴、齙牙、粗糙而佈滿麻子的皮膚。最可怕的是,這樣一張臉上居然還長了一大塊黑色的胎記,像蔓延開來的黑霧,由她的額頭開始遮掩了大半張臉,看上去如同電影裡的怪物。
  但徐京京依舊樂此不疲,毫不在乎地面對大家的冷眼。搞到最後,這幾乎變成了一種理所當然。只要有人將課本摔在她面前,命令她幫助自己完成課外作業,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拿起來;只要有人隨意地對她招呼一句,她就會樂呵呵地跑過去詢問情況。
  很多時候,我看著徐京京忙得不亦樂乎,會覺得班裡的同學很變態,徐京京很變態。
  相比徐京京而言,我應該正常許多了,但依然不討大家的喜歡。當然,我有我的秘密。
  現在回想起來,我從小沉默寡言應該和我的家庭息息相關。大人們都說,孩子的成長總是因為外界的環境而改變,我想這是對的。事到如今,我依然很恨那個家庭,恨父親,恨不顧一切去了國外的母親,恨那個奪走了我一切的繼母。這也是我大學畢業後,毅然決然離開南城市的重要原因。
  不過,偶爾我也會小小地滿足一下,這是一種詭異而變態的滿足,多半是因為我想起了徐京京,想起世界上還有一個不如我的人。那是小學的畢業典禮,也是我和徐京京之前最後一次見面。
  那一次,我完全沒有想到父親會帶著繼母出現,我之前明明警告過他,我的畢業典禮只允許他一個人來。所以,我很憤怒地大鬧現場,我指著繼母的臉一邊哭一邊惡狠狠地咒罵她,然後,我得到了父親一記脆響的巴掌。
  那天,我沿著街道一直跑到了附近的小公園內,獨自哭泣。直到十幾分鐘後,我抬頭的間隙,偶然間瞥見了藏在樹後的徐京京。驚詫了幾秒鐘後,我繼續埋頭哭泣。她小心翼翼地挪了過來,怯怯地對我說:「莊和,不要哭了……」
  我沒好氣地推開徐京京:「不要你管!」
  徐京京倒在地上,依舊堆著難看的笑容:「莊和,其實你很幸福了。」
  那天午後,我才知道,相比之下,我真的比徐京京幸福太多了。我起碼還有父母,而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便因為一場車禍永遠離開了她。之後,她被輾轉寄養在多位親戚家中,卻沒有一個人喜歡她,大家都將她視為一種晦氣。
  那次交談之後,分手之前,我對徐京京說了三個字。我說:「對不起。」
  那一刻,我看到徐京京目瞪口呆地看著我,眼淚滋潤了黑色的胎記。
  【02】
  上海這個地方,沿街乞討的乞丐實在是少之又少。
  雖然和徐京京已很多年沒有見面,但見到她的一瞬間,我還是確認無疑。因為那張臉太特別了,而且這麼多年過去了,徐京京的長相依舊沒有大的變化,好像一隻氣球被吹大了很多,但依然是一隻氣球——怪異的胎記、禿眉毛、小眼睛、厚嘴唇、麻子臉……為了避免認錯人,我還是靠近徐京京,仔細觀察起來。
  也許,是看到了我詫異的眼睛;也許,是從未有人這樣認真地看過自己。徐京京顯得有些慌張,細聲細氣地問我:「小姐,你有什麼事嗎?」
  我很尷尬地收回了眼神,客氣地說:「哦,你很像我的一個小學同學,她叫徐京京。」
  令我意外的是,當這個名字脫口而出時,徐京京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很激動地說:「你是莊,對嗎?」
  現在回想起來,我對徐京京的判斷毫不驚訝。正如她自己所說,這個世界上,唯一記得起她的同學,唯一對她說過「對不起」的人,可能只有我這個叫莊和的人了。那一天,她顯得很興奮,在人潮擁擠的大街上抱著我跳了起來。
  我不喜歡這種行為,尤其,被一個乞丐擁抱,實在有礙觀瞻。
  但我們已然都不是小時候了,懂得了許多必須忍耐的事情。我用力掙脫徐京京之後,將她拉到了一個僻靜的小巷裡,然後,繼續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她很髒,標準的乞丐模樣,頭髮粘在一起,衣服很厚,都是一些撿來的外套,裡三層、外三層地套在身上。
  我突然有些悲天憫人了。我對徐京京說:「怎麼搞成這副模樣了?」
  徐京京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對我說:「沒什麼,小學畢業後,我就被舅舅趕出來了。之後,我又去了祖母家,待了不到一年,他們也把我趕出來了。我只好自己流浪,之後,我認識了一個男人,他將我帶到了上海。」
  如此殘酷的生活經歷,若是換作我,恐怕早就承受不住了,但徐京京竟能滿不在乎地訴說出來。我突然又想到了她說的那句話——其實,我比她幸福多了。這樣想著,我心裡平靜了許多:「你跟一個男人來上海的?那個人怎麼樣?」
  徐京京甜甜地笑道:「他對我很好,你不用擔心。」
  「那你來到上海後,靠什麼生活?」
  「乞討啊。」徐京京眼睛裡閃爍著異樣的光芒,「我離開親戚家後,一直是靠乞討生活的。這個工作實在不錯,而且也很適合我。你看我這張臉、我的身世,不是天生為乞討這個行業準備的嗎?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我本來想問一問,徐京京為什麼不去找一份正當的工作,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她怎麼找工作?一個小學畢業的醜女人,如何在職場中生存?簡直是天方夜譚。不管徐京京如何不在乎,我對她的現狀依然很揪心。
  或許,是因為異地相遇故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情吧。那天臨走時,我將身上的大部分錢塞給了徐京京。她對我鞠躬道謝後,又跑回街道上,繼續行乞去了。我走到遠處拐角,特意回頭望了她許久,她跪在那裡,一聲不響,落魄的樣子實在讓人揪心。
  突然間,我覺得徐京京說得很對。也許,她生下來就是一名乞丐。
  這是徐京京的天職。
  【03】
  阿原對我和徐京京的童年很不感興趣,我想,大概是因為徐京京太醜的緣故,如果是一位絕色美女,我也不敢對阿原提起什麼。不是我不相信他,而是我壓根兒不相信自己。當然,我們談論徐京京的主題並不在於此,而在於幫助。
《新妖怪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