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良人,又名「食」。古代妖怪,因人而生,可善可惡。〕
【01】
阿良回來時滿身酒氣,我將他扶到床上,才發現他臉色慘白,不停地哆嗦,閉著眼睛,像睡著了,又好像渾渾噩噩在半睡半醒之間,可以清晰地看到眼珠在眼皮下不停地翻轉。我起身,打算去倒一杯熱茶,好給他去去酒氣。
阿良猛地睜開眼睛,一把抓住我:「別走,楚楚你別走!」
那雙手冰涼徹骨,好像死了三天三夜的屍體。我急忙為阿良使勁搓了幾下,埋怨地說:「怎麼喝成這樣?」
這死人竟然喃喃自語地睡著了。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抽出手來,取來毯子,小心翼翼地為他蓋好,看他睡得死沉,不忍叫醒他,權且讓他在沙發上睡一夜吧。只是這麼多年,他睡覺的樣子永遠不變,死皺著眉頭,永遠一副糾結的模樣。
我伸出兩根指頭放在阿良的眉稜骨上,用力撫去,這才舒展開來。他下意識地翻了個身,順勢抱住我的腰。我苦笑,看來今晚又要這樣挺一夜了,男人總是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說起我和阿良,彼時,我們還是年幼無知的孩童,那時他大概只有花池子那麼高。我們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從幼兒園到小學,從小學到中學,再到高中,大學畢業工作,一直沒有離開對方的生活。
不得不說,緣分這東西真的很奇妙,有時讓你不得不信。
記憶中我們這種純純的友誼發生變化時,應該是初中。那時,阿良已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俗氣一點兒說,簡直就是童話小說裡的白馬王子,大家都很喜歡和他在一起。
和阿良相比,我要顯得平凡許多,戴著牙套和眼鏡,儼然一個脾氣刁鑽古怪的教授夫人,每天抱著厚厚的課本,在學校裡穿梭往來,就這樣一直耗到了大學。天知道我那時有多自卑,偶爾從學校操場經過,看到阿良打球,莫名其妙地會有一種距離感。
好在,我還算個理性的人,童話故事只適合童話世界,於阿良而言,我或許真的只是一個從小長大的好朋友。於是,我學著克制自己的感情,克制自己的衝動,盡量遠離阿良,讓自己更加冷靜地面對彼此。
我甚至作了最壞打算,畢業,工作,遠離家鄉,逐漸生疏,直到不相往來,漸漸遺忘。
現在回想起來,我和阿良能走到一起,也許真的就是上天注定。
那一年我們這個南方小城出奇的冷,大雪漫天。我去阿良家拜晚年,離開時已有些晚,街道上並不黑暗,積雪反射著路燈的光芒,明晃晃的,很刺眼。阿良送我回家,轉過街角時,突然一把拉住我:「楚楚……」
我被阿良從未有過的異樣眼神嚇到,像是數九寒天裡跳動的兩團火。沒等我問他,他再一次開口,一個問題問得我很尷尬也很興奮,他說:「楚楚,這麼多年了,你喜歡過我嗎?還是你從未……」
那天,我的心狂跳不已,大腦混沌,半天說不出話來。
後來,阿良回憶當時對我表白的那個夜晚,總是取笑我,說我傻得就像個癡呆兒,每每此時我只有狠狠掐他一把。他打死也不知道,那天我有多高興。
那天之後,我和阿良開始交往。
我知道這對我來說,真的是一個甜蜜而艱難的決定。或許是阿良太過優秀了,身邊總是不乏年輕漂亮的異性。和那些女人相比,我的確有些古板、有些傳統,就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阿良為什麼會選擇我。
不過,當阿良向我求婚的時候,我還是義無反顧地嫁了。
【02】
阿良最近很古怪,不知是不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他和以前不大一樣。記憶中,阿良是很陽光的,不管是婚前還是婚後。相反,我的性格倒很安靜,總有朋友開玩笑地說,我們很互補,但最近他的情緒變化無常。
有時正吃著飯,阿良會停下來,默不做聲地看著我發呆,樣子像個老年癡呆症患者,要我一再提醒,才恍然大悟地反應過來。而且他最近常常喝得爛醉,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工作應酬,後來發現似乎是他獨自買醉。
他半夜醒來後總是輾轉反側,像有什麼心事。
這讓我也跟著心裡發慌,幾次想要問清楚,得到的回答總是很不耐煩:「沒事,你別問了。」
是不是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就會厭煩對方,無視對方,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確定,我和阿良都不是那種人。我於他自始至終沒有變過,這麼多年,阿良對我更是無微不至,我們之前好像從來沒有過秘密,所以,他越這樣我越不安。
如同今晚。半夜醒來,床邊已看不到人,客廳外傳來淡淡的煙味。我有些吃驚,阿良從不抽煙。我下床輕手輕腳地來到客廳,客廳內沒有開燈,光線昏暗,角落沙發中,透過慘白的月光,我看到阿良在煙霧中忽明忽暗的臉。
阿良也注意到了我,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使勁抽了一口煙,然後痛苦地咳嗽起來。
「你這是幹什麼?」我急忙走過去,一邊輕拍阿良的背,一邊搶過他的煙掐滅:「怎麼抽起煙來了。」
阿良沒有回答,轉身望著我,許久許久,突然問:「老婆,你愛我嗎?」
這話問得有些好笑,難道是我做得不夠?我蹙起眉毛,打量這張滿是愁容的男人臉:「這是說什麼傻話。阿良,你到底怎麼了,告訴我,我是你老婆,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秘密,這些天你茶飯不思、酗酒抽煙,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阿良別過頭去:「什麼事也沒有……」
「不對。」我一把將阿良的腦袋扳過來,「你對我說實話,到底出什麼事了?」
阿良笑出來:「沒事,只是公司最近有點兒小狀況,心裡比較煩罷了。」他說著,攬住我的肩膀,「老婆,我睡不著,你陪我聊聊天,我們說點兒輕鬆的,說點兒……我們年輕時候的事情,怎麼樣?」
我不好再追問,只好點頭:「你想說什麼?」
「說說你是怎麼喜歡上我的吧。」
我嬌羞地瞪了阿良一眼:「你當時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哪個女孩子不喜歡。」
「那你呢?」阿良笑道,「我老婆以前一定也有男生喜歡過吧?」
我愣了一下,這話好像提醒了我,我雖然平庸,但確確實實曾有過追求者。現在想起來記憶已模糊,好像是我大一時,一名高年級的學長和阿良在同一支籃球隊,我去看阿良打球時他總是在場,戴著一副眼鏡,溫文爾雅的樣子。
只是,他早早畢業,這麼多年我們沒有碰過面。
他大概也是我這輩子唯一傷過的人,這一點兒我還算記得清楚。他畢業之前,曾偷偷寫給我一封告白信,哀求我的同學轉送給我,字跡娟秀,轟轟烈烈,看得我臉都紅了,末了註明,如果願意,晚上學校小樹林碰頭。
我當然沒有去,我的心裡早早裝進阿良,已塞不進其他人。我將那封信又轉送回他,不曉得當時他有多傷心,我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愧疚的。想一想,現在他也應該結婚生子了吧,那副模樣,那種性格,應該是個好老公、好爸爸。
不過,這件事是我唯一的秘密,從未對阿良提起過。於是,我搖搖頭,點著他的鼻子:「你是唯一的。」
【03】
幾個月不來,墓碑就顯得髒亂不少,這個季節,落葉秋風,墓園有了幾絲荒涼。一來到這種地方,一看到墓碑上的那張照片,照片裡的那個女人,我就鼻酸。那是阿良的母親,我習慣叫她梅姨,她總是對我很好,拿我當親女兒對待,卻早早離開人世。
我和阿良結婚不到三個月時,梅姨突然查出患有晚期骨癌,我和阿良都很傷心,尤其阿良。那陣子我們寸步不離地守在醫院,梅姨已撐不了多久,經常昏厥,醒來時就到處尋找我和阿良,然後一手抓著我一手抓著阿良,艱難地喘著粗氣,叮囑我們要好好過日子。
每每如此,阿良就哭得痛不欲生。
我很清楚梅姨對阿良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