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第七十一章 瘋子
元至正十一年,順帝下詔任命賈魯以工部尚書的頭銜出任總治河防使,督率汴梁、大名等十三路民夫十五萬人和廬州等處駐軍兩萬人,一同治理黃河。修河工程開始。民夫在烈日暴雨下,被迫日日夜夜沒命地幹活,可是朝廷撥下來的開河經費,卻讓治河的官吏剋扣了去。修河的民夫吃不飽,穿不暖,民怨沸騰,怨聲載道。
不知何時,一首童謠就突然間傳遍了黃河兩岸,只有短短的十四個字,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也不知道這童謠是何人所傳,惹得黃河兩岸人心惶惶,大元官兵四處緝拿,卻聽兩岸週遭百姓說,歌謠乃是從一個瘋子口中傳出來的。
見過瘋子的人都說,瘋子看上去年紀不大,身上衣衫小的可憐,敞胸露懷也不覺得冷,一頭長髮披散,臉上儘是泥水,腰間還別了一把黑乎乎的尺子。這瘋子突然出現,是個外鄉人,以前從未見過,瘋的厲害,不管看見什麼都能傻乎乎的看上半天,動也不動,看見買菜的笑,看見小媳婦笑,看見老牛拉車更是笑得厲害。
開始的時候很怕人靠近,後來就漸漸的放開,笑的次數也少了,整日裡跟一幫孩童瘋玩,教了他們一首民謠,就是這十四個字,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此後就不知所蹤。
大元朝的官兵很頭疼,四處派出捕快抓拿瘋子,頭疼的還有北方白蓮教主韓山童,這次治河,天下已呈亂相,正是趁亂起事的好時機,可在起事之前,總要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比如劉邦斬白蛇,號稱自己的赤帝之子。又比如陳勝又讓吳廣潛伏到營地附近一座荒廟裡,半夜裡在寺廟旁點燃篝火裝作鬼火,模仿狐狸聲音,大聲呼喊「大楚興,陳勝王」!或者是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韓山童也有自己的一套,聲稱天下將大亂,彌勒降生,明王出世。但喊了幾年,效果卻不理想,流傳度也不高,就在他琢磨著該如何撩動人心的時候,石人一隻眼的童謠傳唱開來,短短月餘時間黃河兩岸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人人會說,人人相信。
韓山童想的是,莫非有人想暗中取事?又是那一派,那一教的人?也不怪他這麼想,這些年天下就沒消停過,早在泰定二年,河南息州趙丑廝、郭菩薩的舉事,喊出了「彌勒佛當有天下」的口號。
順帝至元三年,又有廣東朱光卿、聶秀卿的舉事,稱「定光佛出世」。同年又有河南棒胡舉事,棒胡燒香聚眾,舉事者「舉彌勒小旗」。至元四年,彭和尚、周子旺在袁州舉事,五千餘人,「背心皆書佛字」。到了至正初,舉事、暴動已遍及全國,僅京南一帶的舉事即達三百餘起。舉事的多是漢人、南人,因此蒙古人對漢人、南人更加仇視。元丞相伯顏等人曾提出了要殺絕漢人張、王、劉、李、趙五姓,又重申漢人不得執兵器,不得執寸鐵,並且下今北人毆打南人不許還報。
治河的十五萬民夫,大多都是他白蓮教的信徒,真有人暗中取事,他不會不知道,如今童謠傳遍兩岸,正是取事的大好機會,只要再加上一把火,這天下就真的亂起來了。
可這把火還怎麼加,他韓山童也是心裡沒底,正沉悶間,劉福通匆忙走進帳篷裡,四下看了看,見沒人,靠近小聲道:「教主,手下人通報,有人挖出了只巨大獨眼石人,石人後背刻著今日流傳的民謠,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哦,真出現了石人?」韓山童雙眼一亮,緊盯著劉福通。
劉福通三十多歲,短小精悍,雙眼炯炯有神,點了點頭,沉聲道:「沒錯了,就在黃陵崗那段河道上,是民夫挖淤泥挖出來的,我派人封鎖了消息,官兵還不知道,教主是不是去看看?」
「去看看!」韓山童沉吟了一下,跟著劉福通出去,造反跟吃飯是一樣道理,吃的早了總能吃飽,晚了可就剩下些殘羹剩水,造反也是如此,舉旗早了名聲就打了出去,前來歸附的人就多,若是被別人搶了先機,大義名分豈不是被別人佔了?
兩人順著河道前行,不大的功夫就到了黃陵崗河道,韓山童心中納悶,真若是別人做的,為何要離自己這麼近?總覺得事有蹊蹺,等離的近了,就見前方火光通明,幾百人圍聚在河道,卻是沒有一個人說話,都神色複雜的看著河道中間那尊巨大的石像。
這些人全都是白蓮教徒,就連看管民夫的官差也是,有人見他來了,急忙讓開道路,韓山童陰沉著臉,懷著心事走過去一看,就見淤泥之中露出一個幾丈高的石像,一隻獨眼豎在雙眉中間。
石像雄偉,造型古樸,像是遠古之物,絕不是近幾百年的手藝,更不是一朝一夕能夠造出來的,背後十四個大字在火把映射下清晰明辨,正是那十四個字,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所有的人都不出聲,眼睛卻全都朝韓山童看了過來,韓山童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震撼在石像的雄壯,心中更是充滿了疑惑。疑惑這石像從何處而來,難道真是埋藏在黃河下面的?而且這字歪歪斜斜,甚是不規整,而且寫的也不好,像是頑童塗抹上去的一樣,絕對與這神像不是同一時期而成,沉吟間,劉福通拽了下他的衣角,輕聲道:「教主,莫要失去先機。」
韓山童收了收心神,四下望去,就見四周民夫越聚越多,每個人看向他的目光之中除了信服,更多了一絲敬畏,他知道時機難得,不可失去,咳嗽一聲,大聲對眾人道:「昨日夜裡,明王托夢給我,說今日有神將帶著它的旨意,傳遞我等。」
說到這聲音猛然拔高:「難道是我瞎說的嗎?你們看……」他手指獨眼石人,高聲道:「這就是明王不忍心見我等信徒掙扎在苦海之中,傳遞給大傢伙的口信,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實話就說了吧,我本不姓韓,我姓趙,乃是徽宗皇帝的第八代孫子。」又指了指劉福通:「他是南宋大將劉光世的後代。明王選擇我們兩個,就是讓我倆帶著爾等起事,這大元朝的天下也就快要到頭了!」
「我等漢人,四等之民,被蒙古人殺死,只賠一頭驢,有能耐的甚至連頭驢都不用賠,我們每日裡辛苦勞作,卻連個飯都吃不到,苛捐雜稅,民不聊生。如今又派我等兄弟來修河,幹的是天底下最髒最苦最累的活,但大家吃的什麼?穀殼野草,連頓飽飯都吃不上,恐怕這河沒修完,我等就都要累死,餓死在這黃河上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就隨我等殺出一個朗朗乾坤來,也好過苟延殘喘,生不如死……」
韓山童說的慷慨激揚,眾人聽得熱血沸騰,當下就有人低聲道:「反他娘的,我們都聽教主的……對對,我們聽韓大哥的……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昨天挖河又累死了幾十口子,與其等著餓死累死,不如就反了吧……」
吵吵嚷嚷中,人群猶如拾柴燒水漸漸沸騰起來,更有人按耐不住上前詢問是不是現在就反?群情激奮至此,也是韓山童和劉福通沒有想到的,心中都生出個念頭,民心可用。
但這時還不是舉事的真正時機,大名還有兩萬官兵,離此地並不遠,如今手中無刀無槍,人再多也就是個挨砍殺的命,可時機錯失,就真不知道什麼時候再來了,韓山童有些猶豫,這時人群中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了韓山童就走,韓山童雙眉一皺,想要掙開,卻感覺那人雙臂如鐵鑄的一般,掙扎不得分毫,他也冷靜,就朝那人看去。
就見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穿的破破爛爛,腰間插了一把黑乎乎的尺子,見他扭過頭來,對他輕輕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輕聲道:「快走,還不是起事的時候,都有人去告密了。」
韓山童心中一凜,跳腳向四周看了看,果然有幾個人趁著夜色遠遁,所去方向正是元朝官署所在,他知道此地再也待不得,轉回頭想要跟那男子說句話,卻那裡還有人。猛然他就想起謠傳,一個瘋子,腰間插了把尺子,不是這男子還能是那個?
這時劉福通追了過來,韓山童一把抓住他,悄聲問道:「你可看到剛才拽我的男子?」
劉福通一愣:「什麼男子,我可是一直在你身邊,此地不宜久留,教主還是先躲兩日,再圖大計……」
韓山童喃喃自語:「莫非真有神人相助與我?莫非我真有天子之命?」想到這,雙眼猛然一亮,身軀立刻就挺直了起來,沉聲對劉福通道:「你傳與教眾,把今日之事傳出去,定要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暗中挑選精裝之士到穎州會和,你我舉事的日子不遠了。」
劉福通點頭應下,暗中吩咐幾個教徒護送著韓山童走了,他又帶著幾個教徒暗中行事,但獨眼石人邊的人群卻並未散去,相反,越來越多聽到信的人,連夜趕了過來。
這一夜,暗潮湧動,這一夜,黃河兩岸無人入睡。
第七十二章 起屍
大家口中的瘋子,自然就是林麒了,當日他隨著獨眼石像一飛沖天脫了桎梏,浮在水面上,恍恍惚惚的被衝到岸邊,睜開眼,天上群星閃爍,不由得失聲痛哭,他哭不是因為自己的經歷,而是因為星空壯麗。沒經歷過那沉悶孤寂的歲月的人,永遠也體會不到他的心境,也永遠不會覺得這個世界是那麼美麗。
當一個人在那沉寂的世界呆的時間太長,對這個處處鮮活的世界,就會顯得不適應,林麒就是如此,他對一切好奇,對一切都新鮮,看著黃河水滔滔向東,他能看上一整天,樹下的螞蟻打架,他能看三天不動,不管是什麼,他都像是頭一次看到,不管是什麼在他的眼中都那麼的生動,他會看著母雞下蛋哈哈大笑,也會因為樹葉從樹上枯黃落下流淚。
他需要適應,重新適應這個世界,於是他瘋瘋癲癲的東奔西走,什麼都看,什麼都去感受,他不知道寒冷,也沒有飢餓的感覺,累了就睡,睡醒了就看著日昇日落,他不太敢接近人群,因為這些人的身上味道令他無法適應。
以前林麒從來不知道人的身上竟然有那麼多種味道,有些人具有荷花、奶香、糯米或某種花卉的幽香,有的卻平淡,或甚至帶有刺鼻的異味。這些都令他感到難受,但他也知道不可能一輩子都這樣,他還有太多的事要去做,於是他慢慢的靠近人群,走進村子,走進鎮子,很快他發現孩子身上的味道是最好的,最純真,最香甜,於是他跟著一群孩子瘋玩,教他們那首歌謠: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三個月過去,林麒漸漸恢復了正常,他跳進黃河洗了個澡,偷了一身衣衫,束起了長髮。現在是元至正十一年,他在黃河地下的神殿中整整呆了七年,他不再是個半大的孩子,而變成了一個英俊的男子。
林麒暗中見到了韓山童,他還記得這個人,就是這個人請他師傅趕屍,就是這個人,心中懷著莫大的野心,林麒看得出來他眼中炙熱的慾望,他相信,挑動黃河天下反的人,一定是他,於是他引著民夫挖到了陷在淤泥中的獨眼鬼巫石像。
至少他完成了鬼巫的願望,反正這天下也不是大夏的了,而是蒙古人的天下,反了,舜帝子孫重掌天下,也不算是違背了誓言。至於誰是舜帝的子孫,林麒想得明白,這天下所有的漢人,又有那個不是舜帝的子孫?
做完這一切,林麒朝著獨眼鬼巫石像拜了三拜,雖然當初是鬼巫引他進的那鬼地方,但沒有鬼巫,他也出不來。鬼巫交待的事,種子已經種下,就等著生根發芽了,他林麒恩怨分明,也就不在欠鬼巫什麼,如今也是該辦自己的事了。
幾天後,林麒偷了一艘小船,月光映照下,緩緩飄在河面上,他身邊是一草編的袋子,裡面裝了一袋子的乾土,林麒抓了把乾土,輕輕撒上河面,輕聲道:「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水之精,水之靈,喚爾聽令……」
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這幾句正是鬼巫教他召喚水鬼的咒語,隨著林麒輕聲念誦,河面上冒起了泡泡,一串串的飄到水面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羊騷氣。隨著一串串泡泡冒起湮滅,五個陰沉的淹死鬼浮出水面,露出頭來。月光,河面,漂浮著幾個鬼頭,一艘小船,一個悠哉的男子,這畫面當真是詭異冷清到了極點。
林麒瞇著眼睛,對幾個水鬼道:「你們替我做件事情,事情做好了,我超度你等脫離苦海,願意的點點頭,不願意的就退去了吧。」
水鬼當中,一個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壯年男子,陰氣更重過其他幾位,耳聽得林麒開口,沉下河去伸手抓住林麒所乘小船,小船劇烈的搖晃,一雙濕淋淋的手突然伸長,向著林麒抓來,就想抓他入水。
林麒也不害怕,喃喃自語道:「也不知道鬼巫教說的是真是假,且看看吧。」想想也是,從那漆黑無盡頭的神殿出來,這世界上委實沒有什麼能令林麒感到害怕的了,他抽出腰間的量天尺,畫了個圈,朝那水鬼頭頂拍下。
量天尺在他手中散發出淡淡五色光芒,只是這光芒太過弱小,幾乎看不見,但就是這弱小到幾乎可以不計的五色光芒落下,那水鬼竟然再也動彈不得,一雙鬼眼,驚駭莫名,眼睜睜的看著尺子拍到頭頂,然後魂飛魄散。
林麒見了,驚喜萬分,咦的一聲道:「鬼巫那老不死的果然沒有騙我,這尺子還真是個寶貝!」
量天尺當然是這天下一等一的神器,算得上的開天神器,但這神器自有神妙的地方,執掌它的人有多大的本事,尺子就能發揮出多大的威力,在女媧手中能夠丈量天漏,在大禹手中能夠丈量天下江河湖海,能夠定九州,若是在仙家手裡,也能翻江倒海,將天捅個窟窿,但在林麒手裡,也就能欺負欺負溺死的水鬼了。
林麒不知道其實他的本事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大,鬼巫的確是一代大巫,溝通陰陽,驅神役鬼,手段非凡,林麒學的都是真本事,可這真本事,也是需要慢慢揣摩,一點點提升,絕不是學了就能縱橫天下,何況他學的都是一些口頭傳授,這就好比一個孩子學了易筋經,背了七年的口訣,看似厲害,但真要動手,怕是連一個學太祖長拳的人都打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