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來的人裡有縣學的元初先生,上次科考的進士徐朗徐公子,理學大家趙鴻。三人有騎著驢來的,有趕著車來的,有騎著馬來的。但沒有一個人是空手。趕車的趙鴻拉了兩罈子女兒紅,騎驢的元初先生帶了十斤牛肉,幾尾鮮魚。徐朗帶了幾斤好茶,還帶了些時下的新鮮果蔬。
幾人都是懷才不遇之士,常來常往的慣了。劉伯溫這裡安靜優雅,無人攪擾,是以幾人經常是一來就是住上幾天,喝喝茶,談談詩文,討論一下天下大事。
劉伯溫也不客氣。迎上來先看了看幾人帶的東西,翻動著徐朗帶來的果蔬,不滿道:「果子可是有些蔫吧,莫不是翠香樓客人吃剩下的?」
徐朗年少英俊,詩文一絕,乃是少有的才子。自然就吸引一些花魁之類的青樓女子愛慕,劉伯溫打趣他也不惱,笑道:「劉青田,你這張不厚道的嘴,怪不得官做不長,這些果蔬可是我家娘子親自動手種的,你能吃上。那是積了大德了……」
元初先生是個狂士,下了驢背就大聲嚷嚷:「老劉,叫你家下人趕緊把這幾尾魚燉上,放上鮮姜,生蒜,小火慢燉……」
四人說說笑笑,進了屋子,劉家就一個老僕人,幾個人也不顧君子遠庖廚的古訓,親自動手。熱熱鬧鬧忙活了大半個晚上,做了一桌子菜,雖然色香味那樣也不佔,畢竟是親自動手,吃的也是香甜。
兩罈女兒紅都是十五年沉的。酒勁不小,但名士都是縱酒狂歌之輩,酒量自然也不小,幾個人先是談論詩詞之道,又將各個進來寫的文章拿出來讓其他人品評,不知不覺的,可就過了大半夜。酒喝了一罈子半,卻是誰也不下酒桌,仍是高談論闊,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天下大勢上面。
「青田兄,如今天下大亂,風雲變色,大元江山怕也是到頭了,看看當今天下,北有韓林兒,劉福通,芝麻李、彭大,郭子興,南有如彭瑩玉、徐壽輝。轟轟烈烈,頭紮紅巾,我輩書生,只能抱愧是個書蠹罷了!」徐朗已是七八分醉了,再也沒什麼顧忌,侃侃而談。
「子明兄,天下大亂不假,但這些舉事之人都借助明教,白蓮之名,天下大事,難道就要靠這些個拜明尊,崇異神之輩嗎?真是奇哉怪也,不奉大道者,就是得了天下,又能坐的穩了?子明兄稍安勿躁,如今大亂方起,鹿死誰手,還未可知,等等看吧……」
「若遇明主,青田兄自可一展胸中抱負!我輩瞠乎其後!」
幾人口舌紛紛,都是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大元朝官場到了現在,仍是以吏員出職制度為核心,其次是科舉入仕,蔭補和宿衛入仕為輔助,以薦舉入仕,國學貢舉和納粟補官為補充的一套選官制度。高級官員大多出自半世襲化的蒙古、色目乃至較早投效元廷的漢人「貴戚世臣、軍功武將」,同時仍有不少以吏發身的「無根腳」的人員。而在中、下級官員中,則出職吏員更佔據了絕大部分,乃至當時竟有人斷言:「我元有天下,所與共治,出刀筆吏十九。」
再有才華的人,在這套制度下,想要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絕無可能,就算考上了得個一官半職,那也是處處受氣,被人當個刀筆小吏使喚,劉伯溫就是如此。
說到激揚憤慨之處,徐朗抽出腰間寶劍,大聲道:「在下偶聽得紅巾軍軍哥,甚是豪邁雄壯,我徐子明不才,卻也願學班仲升投筆從戎,今日將這軍歌吟唱出來,也顯我輩雖是書生,卻也有大丈夫氣概……」
「雲從龍,風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蕪。看天下,盡胡虜,天道殘缺匹夫補。好男兒,別父母,只為蒼生不為主。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我本堂堂男子漢,何為韃虜作馬牛。壯士飲盡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頭。金鼓齊鳴萬眾吼,不破黃龍誓不休……」
歌曲豪邁激昂,聽得三人胸中也是激盪不已,正要叫好,卻見徐朗朗朗蹌蹌朝門外走,劉伯溫急忙道:「子明兄,喝了一夜酒,天可就要亮了,要投軍也不急在這一時,待睡醒了再去,可好?」徐朗揚揚手中寶劍:「尿急,小解!」其餘三人都是呆了一呆,齊聲轟笑。都笑罵他是個凡俗之輩。
此時天已經濛濛亮了,深秋正是大霧瀰漫之際,徐朗踉蹌走了門,剛要小解,卻見迷霧之中,走出一個紅衣女子來,再一看,頓時身上寒氣升騰,只感到一陣透骨的涼。
女子身上只有片片紅衣在身,其餘地方赤裸,臉上鮮血淋漓,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雙眼無神,籠罩著一層死氣,一頭黑髮凌亂不堪,幾綹頭髮,從散開的髮髻裡垂落下來,擋住了她的前額。嘴角還有黑褐色的污血向外流出。一身的污穢。光著雙腳,一步一步,機械,僵硬的向前走來,無聲無息。
此時的天空,說黑不黑,說亮不亮,如此情形,當真說不出的詭異陰森,徐朗已是呆了,那裡還尿得出來,仗劍,壯著膽子問道:「姑娘……這是?」
女子咧了咧嘴,喉嚨卻發出沙啞,啊啊啊……不似人類的叫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鮮血卻順著張開的口湧出,流淌在青紫的身上,徐朗這才看清,女子女子的嘴裡,空空洞洞,竟然沒有舌頭!
「鬼啊!」徐朗嚇得魂飛天外,連滾帶爬地跑回去,屋內劉伯溫三人還在談笑,卻見他臉色慘白道:「外面……外面有女鬼!」說完撫住胸口,大口喘氣。
趙宏乃是理學大家,見他這模樣,呵斥道:「你也是儒家子弟,學聖人之言,不知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嗎?你且鎮靜,隨老夫出去看看!」
話是這麼說,趙老夫子心中也有疑忌,徐朗是名士,不是個胡言亂語之輩,事出必有因,但不管如何,老夫我一身浩然正氣,那也不用怕什麼。手中卻拎起支門的棍子,帶頭出去,劉伯溫,元初,徐朗緊跟其後,徐朗手中有劍,元初拿起了個木凳,浩蕩出了門。
出了門,就見迷霧之中,那紅衣女子趴在地上,四肢抽搐著向著劉家掙扎爬來,白色的大霧怎麼也掩蓋不住女子身上僅存的紅,只是這幅情景,在這大霧之中,詭異,陰森到了極處,所有人都是倒抽了一口涼氣。
沉默了一下,趙宏,突然一聲大喝,道:「至聖先師曾雲,木石之精夔魍魎,水中之怪龍罔象,土中之妖曰墳羊。此處乃是深山,靈氣充足,正是孕育木石之精的地方,此女子口不能言,渾身赤裸,貌美如花,定是山粗野魅變化而成,我等儒家子弟,一身浩然正氣,又何來之怕?若是連這山精野怪都掃除不了,又何談掃清天下?諸位,且隨我擊之!」
話音落,舉起手中木凳,大步走到女子身前,藉著酒勁猛然砸下,他一動手,徐朗也咬牙過來,舉著手中寶劍,朝女子身上戳去,一邊戳,一邊大聲道:「鬼魅,真當吾輩讀書人是好欺的嗎?瞎了你的賊眼……」
元初也不甘示弱,舉起木棒上前助陣,酒借人膽,一陣好打,女子睜大驚恐的眼睛,大張著口,嘴巴一開一闔,似乎想說什麼,然而,不管她怎麼努力,發出的都只是些無意義的嘶嘶聲……
鮮紅的血,就這樣流了出來,如同汩汩的泉水,她無力去抵擋,身子猶如蝦米抽搐成團,只是這抽搐越來越微弱,不大的功夫,便一動不動了!
劉伯溫恍惚間覺得不對,酒喝得太多了,那裡不對一時也沒想清楚,就在他愣神之際,忽地迷霧之中一道陰風捲過,瞬間,地上除了血跡,再無那女子的身影。
第一百一十八章 蓋頭
「咦……沒有了,被我等嚇退了!當賀,當賀!當浮三大白!」趙宏狂呼大叫,徐朗,元初,齊聲叫好,三人狂態畢露,意得志滿回轉身軀,搖晃著回屋,酒喝得都不少,剛才痛擊惡鬼還算清醒幾分,如今沒事了,酒氣上頭,更加醉的厲害。
劉伯溫笑著迎上幾人,腦子卻轉動不停,此地雖然偏遠閉塞,卻從未聽說有什麼山魈野怪,鬼魅精靈,怎地今日就有這般妖異人物到了自家門前?想了想,忽然想到一個月前劉老三家的事,心裡咯登一下,莫非這女子就是玉娘?這個念頭一出來,立刻酒醒了幾分。
「子明,剛才你見那女子有多大的年紀?又是什麼模樣?」劉伯溫急忙問道。
「額!」徐朗打了個酒嗝,道:「誰耐煩去看她多大的年紀,如何模樣,山精野怪罷了,青田兄,我們今日幫你驅除了邪祟,你可得要好好謝謝我們三個,吾輩雖是書生卻也不懼妖邪鬼物……」
劉伯溫沒心情與他廢話,急忙走到剛才女子所在之處,這會天已大亮,一輪紅日羞答答的從東面山中升起,霧氣漸漸退散,乾枯的草地上血跡猶存,與清晨的露珠混雜在一起,鮮紅刺眼,更刺眼的是在草叢中鮮紅鮮紅的蓋頭。
紅色的蓋頭上面金線繡的金鳳已被血跡侵透,暗紅的血,陽光下那麼的刺眼,劉伯溫傻眼了,萬萬沒想到,女子竟然還有東西留下,彎下身撿起蓋頭,想要去問劉老三是不是他家閨女的。如果是,那麼他們打錯了人,如果不是,那這蓋頭又會是誰的?
一個人不管死活,總要活著見人。死了見屍,如果那女子真是玉娘,如今去了那裡?如此妖異之事,劉伯溫還真沒有遇到過,想了想,抓著紅蓋頭去找徐朗三人。不管此事如何,總要去問問劉老三。
回到屋裡,卻見三人東倒西歪,已是醉的不省人事,劉伯溫歎息一聲帶著老僕將晚上的狼藉收拾了一下,也耐不住酒力。沉沉睡去。這一場好睡,直到傍晚才醒,徐朗三人也都清醒過來,全然忘記了清晨發生的事,就算是記得,或許也覺得不過是一場夢而已,劉伯溫也是如此。清晨的事太過夢幻,現在想起也不確定發沒發生過,但醒來後右眼一直跳個沒完,扭頭看去,他撿回來的蓋頭去靜靜的躺在桌子上,清楚的告訴他,這不是夢。
「元兄,徐兄,趙兄,你們來看!」劉伯溫大驚。舉著蓋頭朝,手卻一個勁的發抖。
「看什麼?這一場醉,直到現在還有些頭疼!」趙宏一手扶著腦袋,一手端著茶杯吸溜吸溜的喝茶,另外兩個慵懶躺在炕上。那個也不下來,劉伯溫沉聲道:「我們惹出禍事來了,可還記得早上擊打的那個女子?」
「咦!你是說那個鬼魅嗎?我還以為只是一場大夢而已,莫非咱們幾個真擊退了妖邪?」徐朗精神起來,探著身子問。趙宏哼了一聲道:「那鬼魅也是個不曉事的,吾輩讀聖賢書,養的是天地浩然正氣,又豈是小小山精野怪能靠近得了的?活該它有此一劫!」
劉伯溫跺腳道:「差了,差了,若是我料得不錯,是咱們打錯了好人!」
「哦,為何如此說,難道還有什麼隱情?快快說來。」元初急忙問道,他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劉伯溫沉默一下,便將劉老三嫁女之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三人越聽,臉色越難看,心中都生出一個念頭,莫不是真打錯了好人?待劉伯溫說完,徐朗皺眉問道:「若說打錯了好人,可也得有個人才是,人呢?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難道就不是山精野怪,幻化成玉娘的樣子,偷了她的蓋頭,前來誆騙我等?」
徐朗說的也不無道理,有些山精野怪,慣會幻化人形,迷惑世人。趙宏也覺得徐朗說的是這麼回事,只有元初沉吟道:「玉娘是個可憐女子,天殺的強盜,怎地就敢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諸位,聽我一言,不管此事到底如何,你我幾人都親眼見到了那女子,不如就去劉老三家問問看,若真打錯了好人,躲就能躲過去了?就算躲過去了,豈不是要一輩子良心不安。」
「趙兄說的有道理,咱們俱都是明事理的,聖人曰,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何況你我並不知道那女子是玉娘,就算真是玉娘,劉家有什麼責罰,咱們也擔了!」說這話的是元初。只有徐朗沉吟道:「事情有些蹊蹺,既然不能得窺整件事全貌,怎地就認了錯了?不如這樣,咱們都去問問劉老三,先不說打那女子的事,否則劉家鬧將起來,若那女子不是玉娘,你我豈不是冤枉!」
徐朗的話,倒也在理,還不知道那個女子到底是不是玉娘,僅憑一塊蓋頭,那也不算什麼,誰知道那蓋頭是不是賊子扔在這的?當初玉娘出嫁之時,帶著的嫁妝可是不少。若是誰撿到一件,就說是兇手,那也不能。
幾人商量了一下,趁著天色沒黑,就朝劉老三家走去,劉伯溫出了家門,就覺得村中與往常不大一樣,天空低沉無比,總有些朦朧霧氣似有似無的籠罩住整個村子,大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架勢,壓抑的讓人透不過氣來。
三人都很低沉,各自想著心事,不大會的功夫也就到了劉老三的家,或許是聽了玉娘的事,幾人就感覺劉老三家裡有著那麼一股子陰鬱之氣散之不盡,劉伯溫上前敲門,開門的是一個滿頭白髮的老頭,劉伯溫一愣,村子裡沒見過這個人啊。
這人卻是認識他,驚訝道:「劉先生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