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山東,郭莊,去年這裡剛被官兵洗劫了一番,砍了許多百姓的腦袋冒領軍功,百十來戶的村莊如今也就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家。村中壯年忍受不住,結伙投奔了紅巾軍,只剩下些老幼掙扎求活。
這幾日村中家家戶戶都做了個夢,夢見在兵災中死去的親人托夢,說是近幾天將有一位菩薩心腸的鬼師路過,吩咐家裡人一定要留住了。好好招待,也好讓鬼師他老人家收他們為徒,或是超度,不在當那橫死的孤魂野鬼。
村裡有個叫郭大的最是淒慘,不到三十的年紀,去年過兵,該殺的官兵侮了他家媳婦。媳婦沒了貞潔,自殺死了,老父老母受不得這刺激,沒幾日也過世了,留下他一個人守著家園,也沒投軍,就是想著死去的父母媳婦不能沒了香火冥錢,前日夜裡夢見父母帶著媳婦托夢給他。說三人都是橫死,入不得地府,進不了輪迴,只能飄飄蕩蕩的做個孤魂野鬼受苦,最近幾日聽別的野鬼說,有一個鬼師是個有大本事的,能超度了她們。若是跟著他修煉真經,有了成就也能成仙,吩咐郭大一定要找到鬼師,解脫了他們三個的苦楚。
郭大醒來後。哭了一上午,一個男人沒照顧好父母妻子,連死都落不下個安寧,心中難受至極,琢磨了一下,將家中的三畝地,連同住的房子全賣了,換了十兩銀子,穿了個破棉襖,整日裡就守在村口的小路,每日裡盼星星盼月亮的盼著。
村裡人夢到的人不少,卻也沒有誰像郭大一樣這般認真,死者已矣,活人的日子卻還是要過下去的,也只有郭大無牽無掛的捨了一切,不過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村子裡人也準備了酒食,吩咐郭大,若是見到了鬼師,一定招呼一聲。
郭大買了些乾糧,餓了就吃,困了就靠著村頭的破牆睡覺,就這麼守著,一連三日也沒見到一個人影,家人也沒在托夢,若是別人或許就算了,郭大卻是執著,不肯離開半步。
這一日晚上,月光明亮,郭大望著天上的明月愣愣出神,真不知道人活著到底有什麼意思了,他一個小老百姓,要的無非是口飯吃,能有一個家,伺候老人,養活孩子,該交給官府的稅一文也沒少了,過兵就過兵,禍害百姓做什麼?這老天也瞎了眼睛嗎?就這般殘忍看著,讓他家破人亡。
秋風微寒,郭大緊了緊衣衫,有些睏意靠在牆頭打盹,迷迷糊糊的聽到有聲音傳來,其中一個甕聲甕氣的道:「咱們得快些趕路了,老是這麼耽擱下去,什麼時候能趕到泰山?佘鈴鐺那小子萬一不敵,受了欺負,找咱們來哭,可就不好了。」
一個清朗聲音道:「鈴鐺現在可了不得了,乃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手下幫眾何止萬人,幫中高手數不勝數,那能真的吃了虧?就算吃了虧,也不會找你來哭,你還當他是當年那個驅蛇趕屍的孩子啊。」
甕聲甕氣的聲音道:「那咱們也得快點走了,總不能讓鈴鐺撐著,你這一路上超度野鬼,到處撒錢,我爹積陰德那是為了我,你積陰德是為了啥?你又沒有兒子,咦,難道說你跟那家小娘好上了?有了孩子?快來跟我說說……」
郭大一個激靈醒轉過來,抬頭去看,就見月色下大踏步走來四個人,兩個道士,一個奇醜無比是個陰陽臉,另一個氣宇軒昂,身背長劍,一個和尚白白嫩嫩的,還有一個俊秀的年輕人。
四個人最大的年紀也過不去三十歲,不管那一個,都沒有高人的模樣,郭大心存疑惑,卻也不敢錯過了,從牆角忽地站起來,風似的衝了上去,氣宇軒昂那道士咦的一聲道:「這裡還有剪徑的強人?各位都不要動,且看我教訓教訓這不知道死活的……」
蒼啷一聲脆響,一道劍光沖天而起,月光下耀眼生輝,帶著凜然氣息,尤其是這道士那雙眼睛亮的嚇人,直直瞧過來,就彷彿能用目光捅你個窟窿,郭大嚇得哎呦一聲,慌忙跪倒在地上,顫抖著問道:「小的郭大,是這郭莊裡的莊稼人,敢問四位裡面有沒有一位鬼師?」
道士聽他這麼一說,手中的長劍突然就回了鞘,郭大都沒看清楚他的手動,道士露了這麼一手,郭大頓時就知道四人都不是普通人了,臉上神情緊張,卻見那道士頭一歪,瞧著那個身穿黑衣的年輕人道:「又是找你的。」
郭大轉頭去看林麒,就見他年紀輕輕,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臉色很白,英俊的不像話,身上的黑衣也是粗布麻衣,不是什麼好的料子,看上去眼睛比剛才的哪位道爺還要亮,嘴角總是掛著一絲若有若無嘲弄的笑容。不由得暗道:「難道此人就是鬼師?太過年輕了吧?」
四人自然就是林麒,周顛,殷利亨,無相了,林麒在棧橋邊收拾了伽璨真,也不停留,帶著三人連夜朝著泰山方向而來,一百多個草頭神遠遠跟著,本來林麒也是想早日趕到泰山為佘鈴鐺助陣,卻不知,這兩年老李收徒收的多,遍地的孤魂野鬼,都流傳著關於林麒的傳說,說有這麼一位鬼師,手中有供野鬼修煉的真經,只要拜了此人為師,學了這真經,有成就的能修煉成鬼仙,就算不成,也能超脫。不在受四處飄蕩,好過天不管地不收的。
消息猶如廖火的春風,沒多久天下的孤魂野鬼就都知道了有林麒這麼一位鬼師,可孤魂野鬼,死的年頭久的還能飄蕩的遠些,更多的還是在死的地方轉悠,不能超脫,更不要說去找林麒了,老李是個善心的人,聽說林麒要去泰山,便讓野鬼傳下話去,說林麒要去泰山,若是有緣的,能見上一面的,一定不要錯過了。
老李心善,卻不知道給林麒帶來了多大的麻煩,前兩日還算好些,消息沒有傳開,待消息傳來,幾乎是寸步難行了,一路上山東境內的橫死的野鬼,有能力的都給家人托夢,說一定要攔住林麒,這是他們唯一超脫的機會。
如此一來,過一個村,就被攔住,過一鎮,那就更了不得,幾乎就是寸步難行,林麒也知道老李是好心,不忍說他,更不忍心看著這許多孤魂野鬼淒淒慘慘的,但凡有所求助,便立起法壇,講經說法,超度野鬼。
有願意學真經的,林麒就傳授真經,有願意脫離苦海的,就讓無相超度,不得不說,無相這和尚除了念叨,也不是一無是處,起碼超度的功夫,當真是天下一流的,蓋因無相心誠,心誠意就真,他的一段經,比得上別的和尚念一百段的,如此一來,幾人走走停停,越向前走,走的就越慢,周顛嘟嘟囔囔的嫌耽誤了教程,林麒也盡量挑小路走,更是晝伏夜出,即使這樣,還是被郭大守到了。
林麒見郭大愣神,問道:「你找我什麼事?」
郭大眼見林麒真自認了鬼師,楞了一愣,忽地從懷中掏出一面小銅鑼來,光當光當……敲響,大聲呼喊:「父老們,鬼師到咱郭莊了啊……」
第一百八十二章 超度
寂靜的夜晚,郭大的銅鑼聲格外的清晰響亮,不大會的功夫,已是沉寂無聲的村裡,家家亮燈,男女老幼,扶老攜少,懷裡揣著雞的,碗裡乘著雞蛋的,拎著臘肉的,端著豆包,烙餅的……這些個東西,平時就算年節的,百姓也不捨得吃上一口,大多都到鎮子上賣了,多換些口糧。
呼呼啦啦的百十號人圍住了林麒,就有那白髮蒼蒼的老人跪倒在地,一邊磕頭,一邊大聲道:「小老兒給仙師磕頭了,超度超度我那可憐的兒子吧……」還有幾歲的孩子,拉扯住幾人的衣襟,可憐巴巴的瞧著。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超度拔厄乃是出家人的本分,都快快起來!」話是無相說的,林麒幾人也急忙將鄉親扶起來,林麒大聲道:「各位父老,在下還有要緊的事,就不進村子了,就在此地超度,大家快快起來,莫要耽誤了時間……」
一路上林麒碰到的太多,知道若是進了村子,沒個三兩天的出不來,百姓憨直,知道誰對他們好,也都拿出真心來對林麒幾人,好吃好喝的不說,就恨不得能把自己所有都給了林麒,林麒心中感念,卻是更不敢進村子。
好在這些日子,已是有些經驗,也不廢話,讓周顛帶著村子裡的老少準備些用的東西,無非是些桌子,香爐之類的,周顛這一套也早就做的熟了,帶著幾個青壯搬回來一張木桌,簡單設置了個法壇。
眼見林麒就要在作法,百姓們都是好奇看著,誰也不敢多說上一句,甚至連咳嗽不敢大聲,林麒又找村中的人要了些紙錢香火之類的,朗聲對村中百姓道:「各位父老兄弟,在下這就作法,召集亡魂。若是有願意拜我為師的,我定教其真經,若有想超度的,有這位無相大師為之超度,亡魂屬陰,衝撞了總是不好,大伙都回家去待著吧。相信我等必然不負眾鄉親所托之事……」
神鬼之事,詭異莫測,誰也不願意沾染,聽他這麼一說,村中百姓頓時覺得這夜突然就冷上了許多,再也不敢多做停留。大聲感謝了一番,各個回家去了,只剩下郭大還留在原地,林麒看著他,好奇問道:「這位兄弟,為何不回家?」
「俺沒家了,婆娘被朝廷的兵禍害了。想不開,一根繩子上了吊,家中老父老母一口氣嚥不下,也都去了,就剩下我一孤家寡人一個,也沒什麼可怕的,就希望你能超度了俺婆娘和父母,俺郭大這輩子給你做牛做馬……」說著跪倒在地。磕了三個響頭,掏出懷中賣地賣屋得來的十兩銀子,要塞給林麒。
林麒當然不會收他的銀子,急忙道:「我不缺銀子,這點銀子你還是留著買快地,娶個媳婦,日後也好重新安個家……」
郭大見林麒不收。噗通又跪在地上,流著淚道:「俺沒別的心願,就希望能再見俺家婆娘和父母一眼,你老人家幫個忙吧。俺雖然是個粗人,卻是個能吃苦,能幹活的,下輩子就給你當牛做馬的報答你……」
林麒被郭大哭的心軟,無奈道:「好,我給你開眼,但你不管看見了什麼,都不要出聲,記著,就算見到你家婆娘和父母,也不要衝動,否則衝撞了陰魂,功敗垂成,再想超度可就難了。」郭大連連點頭,林麒取出柳葉,給他擦了眼,念了咒,郭大感覺雙眼火辣辣的疼痛,待這陣疼痛過去,睜開雙眼,眼前的世界驟然就是一變。
世界還是原來的世界,卻又多出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是一切都有了生命,就連微微吹來的夜風,彷彿也是活的,他靜靜站在林麒身後,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林麒口中念誦,淨天地神咒:「天地自然。穢氣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靈寶符命。普告九天。乾羅怛那。洞罡太玄。斬妖縛邪。殺鬼萬千。中山神咒。元始玉文。持誦一遍。卻鬼延年。按行五嶽。八海知聞。魔王束首。侍衛我軒。凶穢消散。道氣常存。急急如律令……」
咒語念完整個天地頓時一清,林麒掏出一張早就畫好的黃符,隨手一揚,郭大就見黃符燃燒起來,紅色的火焰消失,黃符卻仍停留在半空中,發出幽藍幽藍的光芒,這光芒陰沉寒冷,卻是耀人眼目,瞬時將這方圓幾十里的地方照亮。
一個個遊魂散發著幽幽碧綠的光芒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許多人仍保持著生前的模樣,大多都是衣衫襤褸,面目呆滯,他看到了好多認識的人,村東頭的郭淮的老爹,李家的大娘……然後他就看到了自己的雙親和婆娘,飄忽著靠近。
郭大的雙眼霎時就濕潤了,眼淚不爭氣的流了出來,淚眼模糊中,他看到的婆娘和媳婦就變得不在清晰,他驚慌不知所措,想來不應該流淚,立時強忍住,呆呆的看著自己的雙親和婆娘越來越近。
林麒突然開口道:「我到此地,只留片刻,想拜我為師的都到右邊,相超度的都到左邊,那裡有少林的高僧為諸位超度……」
孤魂野鬼有一百多個,仔細看,卻是又有不同,有行的快的,有走的慢的,有的呆滯,也有的跟常人無異,林麒說完,就有人朝無相那邊走去,郭大很想上前拉住自己的雙親婆娘,讓他們拜林麒為師,但林麒早就囑咐過他不要亂說亂動,這麼會的功夫,他的雙親和婆娘也看見了他,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飄忽著朝無相那邊而去。
郭大心如刀絞,知道雙親婆娘是受夠了這苦,寧願忘記一切,轉世投胎,他目光送著雙親和婆娘,又是酸楚,又是安慰。
無相法相莊嚴,面對群鬼,面不改色。佛法雖有不可思議廣大神通,但眾生造業亦不可思議,所謂:神通不能敵過業力,業力能障聖道,業力如梟雄,具足千奇百態,難調難伏。自作自受的果報,欲超度上升乃至減輕其業報,確實不易,超度成就必須有超度成就的條件,譬如:超度者必須具足高超圓滿的德性,以虔誠之心而為亡者超度,那麼亡者亦須具足背塵合覺之念,肯懺悔發露罪愆,一心一意稟持著斷惡向善的意志,有浪子回頭之悲切,若能如此相應,才有超度上升與減輕罪業的機緣。
若超度者具足圓滿的德行,同時很悲切的為亡者超度,但是亡者不肯懺悔發露罪業,亦然背覺合塵,毫無浪子回頭的意念,若如此的超度,唯恐甚難,因為超度必須有超度的條件,因緣具足,方能超度。
無相雖然年輕,卻從小在寺廟長大,生來與佛有緣,加上心誠,為人又對佛法普度眾生堅信不疑,這才有此殊勝功德,可超度孤魂野鬼。
無相依次念誦真言,次第是:破地獄真言,召餓鬼真言,召罪真言,摧罪真言,定業真言,懺悔真言,施甘露真言,開咽喉真言,七如來名,發菩提心真言,三昧耶戒真言,施食真言,乳海真言,普供養真言,奉送真言。
無相念誦真言,捻動手中念珠,待念完全部真言,他手中的念珠突然發出金剛佛音,似有萬千佛菩薩齊聲讚歎,手中念珠靈氣更盛,道道佛光在夜色中降下罩住每一個被在場的孤魂野鬼,一眾野鬼一起跪倒,口中念誦佛號,遠處黑暗中,幾個鬼差,帶著招魂幡,拿著索命鎖,突然而來,帶領一眾人等融入黑暗之中。
郭大瞧著雙親婆娘被鬼差帶走,知道無相已然超度了親人,心中更加感激無比,轉頭去看林麒這邊,願學鬼道真經的都盤坐在地上,前面一個草人正在傳授,林麒,周顛,殷利亨,三人守住三面,正在護法,隨著草人傳頌,一個個的孤魂野鬼站起,朝著林麒鞠躬施禮,也漸漸融入夜色之中。
這些看似簡單,但從召喚群鬼到傳道超度也是過了一個多時辰,做完這一切,林麒用水給郭大擦了眼睛,柔聲對他道:「逝者已矣,節哀吧,我們還有事,就不進村子裡的,你跟村中的父老說一聲,該辦的事,也都辦完了,不會再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