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節
陳友貴不敢怠慢,領二百多艘戰船在康郎山東部截住了康茂才的船隊。陳有貴在陳友諒面前誇下了海口,更想一展本領,於是乎陳有貴這一路戰船猶如瘋癲了一般,對康茂才的船隊發起了一波更猛於一波、一波更凶於一波的攻擊。康茂才乃是朱元璋軍中少有的水軍將領。水戰本事相當不弱,雖然船小,卻也拼了個不相上下。
一時間鄱陽湖上殺聲震天,鮮血,烈火,似乎已將整個天地染紅,時間悄悄溜走。天際那輪紅日漸漸消沉,卻留下了大片的火燒雲,血一樣的顏色,更給這天地增添了幾分肅殺,所有人的眼中都只有鮮艷的紅,血腥的味道充斥湖面之上。
戰爭如此慘烈,比的不光是實力的強弱,有時候更是耐心的較量。誰的耐心強,誰更能堅持,勝利就向著那一方多多的靠過去,不幸的是,陳友諒和朱元璋都是有耐心的,那也就意味著戰爭將更加的慘烈,死的人將會更多。
夕陽下。林麒扮作侍衛站在朱元璋身後,看著遠方的血色天空,既震撼於此戰的慘烈,更驚訝於生命消逝之快。幾十萬人馬的廝殺,已不能用壯觀來形容,這是一場災難,一場生命轉瞬即逝的災難,在這裡沒有人會因生命的逝去而停留片刻,沒有恐懼,沒有擔憂,有的只是一雙血紅的雙眼,你不殺人,別人就要殺你,你想活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殺更多的人。
朱元璋的身軀仍是挺得那麼直,臉色一直沒有變過,林麒喟歎一聲,真不知道什麼經歷造就了朱元璋的心性,面對如此慘烈情形,竟然能夠絲毫不為之所動,誰能想到當初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和尚,竟然有今天之成就。
山呼海嘯一樣的廝殺聲中,林麒的一聲歎息,竟然就驚動了朱元璋,他猛然轉過頭來,一張醜臉冷肅如寒冰,一雙眼睛恍若有電光射出,一瞬間林麒竟有些恍惚,震驚於朱元璋的威壓之下,林麒一驚,不知道為何有如此感覺,隨即向他看了過去。
朱元璋道:「林兄弟,一聲歎息所謂何事?可是於心不忍?」
這個時候他還有心思聊天?林麒楞了下,苦笑道:「世人都尊稱我為鬼師,是因為我長長超度孤魂野鬼,但一場法事下來,至少也要一個時辰,我天天不休,一年也超度不了萬人,但眼前這一場廝殺,死的何止千萬?我雖然不是悲天憫人之輩,卻也知道生命可貴,眼見這許多戰士戰死疆場之上,不知這世間又添了多少的孤兒寡母,不由得歎息出聲!」
朱元璋沉默良久,開口道:「林兄弟可知我之往事?」
林麒道:「只知道國公在皇覺寺出家的事,其它一無所知。」
朱元璋笑道:「我朱家幾輩子都是拖欠元朝的稅款之人,在淮河流域到處躲債,想方設法找一個地方做佃戶,以便在這塊乾旱和時疫肆虐的土地上過僅能餬口的生活。小時,家中雖然貧窮,但也其樂融融,我最大的願望不過是等父母老了的時候,能讓他們有個住的地方,有口飯吃,若是勤奮些,積攢些錢財,娶個能幹活的媳婦。」
「可就在我十五歲那年,濠州發生旱災。次年春天又發生了嚴重的蝗災,莊稼被蝗蟲吃得乾乾淨淨。禍不單行,接著又發生了瘟疫。一時間,家家戶戶都死人,一個村子中一天中竟死去十幾人,甚至幾十人。」
不久,我家也染上了瘟疫,不到半個月,我那老父親,大哥以及母親先後去世。我和二哥眼看著親人一個個死去,家裡又沒錢買棺材,甚至連塊埋葬親人的土地也沒有。可歎我老父一生勞苦,生無立足之地,死無葬身之處。
我和二哥放聲痛哭,驚動鄰居劉繼祖,給了我們一塊墳地。我們兄弟二人好不容易找了幾件破衣服包裹好屍體,將父母安葬在劉家的土地上。
說到這裡朱元璋仍難抑悲痛之情,沉聲道:「殯無棺槨,被體惡裳,浮掩三尺,奠何餚漿!」不到半個月,昔日和睦溫暖的家不存在了,父母的疼愛也一去不復返了。家破人亡的慘痛,使我彷彿跌進了無底深淵。為了活命,我與二哥、大嫂和侄兒被迫分開,各自逃生。
戰火連天之中,朱元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時光,又回到那段悲慘的歲月當中,不知為何所有的廝殺聲都掩蓋不住他輕輕的話語,林麒聽得清清楚楚,不禁想起自己小時,真個是與朱元璋一般淒慘,所幸的是他遇到了師傅周興。
朱元璋繼續囈語似的訴說:「我實在走投無路了,想起幼時曾經許願捨身的皇覺寺,於是就去投奔了高彬和尚,在寺裡剃度為僧,做了小行童。我在寺裡每日掃地、上香、打鍾擊鼓、燒飯洗衣,整天忙得團團轉,仍會受到老和尚的斥責。可是,我做行童不久,寺裡的糧食不夠吃了,寺裡也得不到施捨,主持高彬只好罷粥散僧,打發和尚們雲遊化緣。這樣,我才做五十天行童,而且還不會唸經、做佛事,但是沒有辦法,也只好扮成和尚的樣子,離開寺院托缽流浪。這一年我十七歲。」
我邊走邊乞討,聽人說哪裡年景好就往哪裡走,從濠州向南到了合肥,然後折向西進入河南,到了固始、信陽,又往北走到汝州、陳州等地,東經鹿邑、亳州,三年後又回到了皇覺寺。在這三年中,我跟野狗搶過食,我為一個饅頭殺過人,為了有口飯吃裝作人家的孝子賢孫,去哭墳,我什麼都幹活,只為了活下去,為了吃飯,我加入了明教,但我不相信真的有明王能夠降臨世間,天上縱有神明,也不會理會凡人的生死,我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回到了皇覺寺,仍舊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隨後周德興前來找我,就認識了你,林兄弟,想想當初為了那一百兩銀子,提心吊膽的跟著你,生怕你給不了,如今想來仍是覺得好笑,但你知道嗎?有了那一百兩銀子,我才能活下來,到了濠州城,湯和幫我活動了個好位置,在帥府當差,成了個九夫長,我拚命殺敵,努力上進,卻被猜忌,差點身死在濠州城內,從那以後我的一顆心就變得越來越冷,因為我知道在這個亂世當中,我不殺人,別人就要來殺我!
林兄弟,換做是你與我一樣從屍山血海之中一步一步的走出來,當你再看到眼前這一切的時候,是否還會悸動?
林麒沉默半響,仔細想想,照他這偏激的性子,若真如朱元璋一樣超不保夕,怕是還要比他更加凶殘偏激的厲害,忍不住歎息道:「我父母也再那場瘟疫中死去,我之前半生與朱大哥一般無二,只是我遇到了一個好人,才不至於淪落如此。若不是遇到師父,也不知道如今是個什麼模樣。」
朱元璋望著遠處的烽火連天,忽地笑了笑,對林麒道:「林兄弟,這些話我從未對人說過,此一戰,勝負難料,我心頭壓的也重,若是不敵陳友諒,這輩子也就活到頭了,今日裡跟你說說,也是因為生死關頭之際,說出來輕鬆而已。」
林麒點點頭,朱元璋忽然道:「林兄弟,我教你一件事,人世間沒有什麼公理,也沒有什麼對錯,有的只是勝者為王!」
勝者為王四字一出口,江風忽地就刮了起來,吹動戰船朱字大旗獵獵而響!
第二百八十五章 偷襲
天已黃昏,陳友諒在龍船之上指揮若定,哨船流水般將戰況一一回報,雙方仍是未出勝負,此時陳友仁、陳友貴和張定邊的三路人馬都已派了出去,陳友諒現在能做的,就是靜等佳音,他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等待一個勝利的消息,可是陳友諒有耐心,不代表別人也有耐心,尤其是年輕人,太子陳善兒坐不住了,來到陳友諒身前,道:「父皇,三路戰艦不見勝果,僵持不下,不如派兒臣率一船隊以助臂力!」
太子陳善兒絕不是易於之輩,也是個狠角色,善兒的凶悍不亞於張定邊,且長臂善射,圍洪都時朱文正的大將趙德勝,就是被善兒一箭射死在城樓上的,陳友諒對太子甚為滿意,悉心調教,問道:「你善戰,敢戰,求戰,朕心欣慰,但朕還是要考量考量你,此時,朱元璋身在何處?」
陳善兒也是久經戰陣之輩,沉吟一下道:「依兒臣之見,朱重八乃是三軍統帥,大戰剛剛開始,其主力還不到盡出的時候,必然是在三軍之後。」
陳友諒微微頷首,道:「你從軍時日不多,卻能有此悟性,朕很是欣慰,不錯,不要看朱重八隻是個討飯的和尚,那三年天下大荒,都沒餓死他,就知道他是個狡猾之輩,初戰之始,他是不會輕易露面的,他和朕一樣,都在查探,都在深思,都在尋找最恰當的時機。」
陳善兒躬身道:「父皇英明,兒臣也是這般想法,但兒臣以為,此是初戰,想必朱重八不會過於防範,若此時兒臣率一船隊,繞過康郎山,直撲朱重八,勝算更大!」
陳友諒霍然而起。拍掌道:「好!好,!好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只要你一鼓作氣殲滅了他主力船隊,剩下的三路根本不足為慮,如此一來,朱重八就只能挨打了。好好,好好去做,最後這錦繡江山,還不都是你的……」
陳善兒急忙道:「父皇千秋萬歲,兒臣不過是父皇手中的利劍,父皇指到那裡。兒臣就替父皇掃平那裡,父皇,只要給我三百艘戰船,兒臣定能一鼓而下。」
陳友諒笑道:「三百哪夠,朕給你四百戰船。」
陳善兒大驚,急忙道:「不妥,若是兒臣帶了四百戰船去。父皇身邊可就不夠一百戰船守護,兒臣不敢!只要三百戰船足矣!」
陳友諒哂笑道:「善兒,可知破釜沉舟否?做人,做事,都是一個道理,要做就做的徹底,不要瞻前顧後,否則定然是得不償失。如今三路對峙,你去偷襲朱元璋,他應對你還來不及,朕還能有什麼危險?去去,帶著鬼頭老祖,帶著朕召來的奇人異士,去幫朕拿下朱重八!朕等著你的好消息。」
陳友諒一言九鼎。陳善兒不敢不聽,何況陳友諒說的也沒錯,朱元璋人馬就那麼多,三路大戰。主力艦隊剩下的也沒多少,連支援都很難說,更不要說偷襲,何況父親身邊雖然只剩下不到一百搜戰船,卻都是高大無比的巨型戰船,自保無礙。
陳善兒領命而去,帶領四百搜戰艦,趁著日落西沉,浩浩蕩蕩向北而去,開到康郎山附近,天色已經大黑,這邊張定邊和廖永忠激戰正酣,還未分出個勝負來,耳聽得喊殺聲,慘叫聲,怒罵聲,匯聚成一道道聲浪,浪潮般湧過來,道道火炮火銃的閃光,還有火把的翻飛,將遠處渲染出地獄也似的慘烈。
陳善兒恍若未聞,傳令船隊不要理會這邊之戰,繞過康郎山目標只有一個,朱元璋的主力艦隊,陳善兒的這支艦隊,全軍靜默,不理會任何,如此巨大的艦隊繞行而去,激戰中的張定邊和廖永忠竟然沒有半點發覺。
繞過了康郎山,船隊摸黑前行了不遠,有哨船前來稟告:前方不遠處飄著一支遍體皆白的船隊,天色太黑,看不請有多少船隻。陳善兒大喜,康郎山後面,除了朱元璋的主力船隊,還能有誰?陳善兒居中發令,命平章陳普略率一百艘艦船從左、平章姚天祥率一百艘艦船從右,自己帶兩百艘戰船從中間,成三路之勢,用盡船力,直撲朱元璋!
這會朱元璋剛跟林麒說完那番話,正沉默之際,黑暗中無數巨大的陰影鋪天蓋地而來,朦朧星月照射下,巨大的戰船如蛟龍入海,橫衝直撞,直撲過來,朱元璋臉上稍變,身軀卻是愈發的挺直了。
朱元璋手下艦船,全都被塗抹成了白色,白乎乎的一片橫在湖面上,想讓人看不到也真是不容易,陳善兒面龐激動得成了血紅之色,雙眼緊緊盯住居中那只最大的白船,船力也用到了最大,破浪直撞。
朱元璋旗艦之上揮舞起旗幟,徐達迎上了陳普略,常遇春接住了姚天祥,陳兆先更是率二百多戰船橫在江面之上,堵住陳善兒前來之路。
朱元璋雖然有五百艘戰船,俱都是小船,不如陳善兒帶來的四百艘戰艦巨大,加上陳善兒戰船上士兵足足比朱元璋多出三倍有餘,故而,陳兆先拚死阻攔,二百搜戰船卻幾乎是一觸即潰,怪獸一般的巨大戰艦,橫衝直撞,陳兆先拼盡全力抵擋,奈何戰船太小,但見湖面上,慘叫之聲連成一片,陳善兒巨艦撞擊下,朱元璋手下的戰船如紙糊的一般,碰撞之下就是四分五裂,士兵入水,湖面上漂浮著的全是死去的還有未死的士兵,殘斷的船身。
眼見著陳善兒帶著萬鈞之勢,就要衝垮陳兆先的船隊衝到朱元璋的座船,林麒開口道:「國公,敵軍兵鋒正盛,可隨我暫避鋒芒!」
如此絕境之地,朱元璋仍是面不改色,反而笑了笑對林麒道:「我一退,軍心散亂,可就再也無法收拾了,有林兄弟你和殷少俠在,有何可懼?我不退,死戰!」說完,攥緊右拳高舉過頭,嘶聲吼叫:「死戰不退!」
朱元璋的怒吼猶如一隻受了傷的野獸,非但沒有因此敗退,反而激起了所有將士的血性,聞聽朱元璋呼喊,人人大聲喊叫起來:「死戰!死戰……不退……不退……」一波波的怒吼聲音越來越大,所有人都彷彿找到了一個宣洩口,高聲呼喊著死戰不退,竟然將陳善兒的衝勢擋了一擋。
只是,陳善兒戰船過於巨大,擋得住一時卻擋不住一世,徐達見情況不妙,撇開陳普略,火速率戰船向朱元璋的中軍靠去。此生死存亡之際,陳普略那裡會讓徐達如此輕易就援助了朱元璋,自然不會罷休,惡狗一般親率戰船緊緊咬住徐達。雙方又混戰在一起,徐達一時也是無可奈何。
那邊的常遇春,聽說朱元璋情形危急,派一隊戰船糾纏住姚天祥,朝著朱元璋攏去。姚天祥立刻派出戰船抵擋糾纏,自己卻率船隊緊跟著常遇春,也朝著朱元璋撲去。如此一來,近千艘大小戰船,橫在湖面之上,雜亂無章地絞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紛亂之中,幾乎就是閉著眼在廝殺。戰況已經慘烈到雙方將士一命換一命的地步。
見此情形,陳善兒也是覺得驚訝,朱元璋果然不是好對付的,如此危機仍是不動如山,些許的小破船竟然能夠抵擋住他的巨型戰艦,怪不得父皇常言朱重八是心腹大患,今日親見,果然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