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另一名軍官是同樣的姿勢:「我看見了。」
午夜時分,牆頭又起了動靜。兩名軍官夾著小鐵鏟子翻牆過來,開挖樹下的新土。
一個時辰過後,坑被原樣填了上。兩名軍官直著眼睛翻牆出去,出去之後就站不住了,被勤務兵背著往遠跑。腿軟,舌頭卻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順著鼻孔往外呼冷氣。都是跑過戰場的人,人身上的零碎還能不認識嗎?作為前旅長丁大頭的親隨,他們不傻,心裡有數。憑著參謀長的一身血,能下了馬車直接走路?還一氣走出老遠?不對勁,肯定不對勁!
但是兩人趴在勤務兵的背上,互相對了眼色,同時心有靈犀,統一把嘴閉了個死緊。
翌日上午,張顯宗一身戎裝,出現在了司令部內。
他的臉色很不好看,手上加了一根手杖,走起路來略有些搖晃。有人嗅到了異味,陪笑問道:「參座喝酒啦?」
張顯宗神情木然的點了點頭,頸骨一節一節的運動:「是,喝酒了。」
有人又問:「參謀長,您的身體沒事吧?」
張顯宗答道:「皮肉傷,無礙。」
他不肯示弱,因為江山不穩,所以在身體尚能支撐之時,他萬萬不敢露出破綻。忽然又很不想死了,因為他手裡有權有兵。他想也許綺羅會有辦法保住自己的肉身,也許自己在某一天清晨醒來,會真的重生。
在司令部裡露過面後,他又回到了岳綺羅面前。現在他能很自如的調動口舌了,所以把昨日之事如實的講述了一遍。
「開槍的人是個小媳婦。」他告訴岳綺羅:「顧玄武身邊有個古怪的小白臉,先是替他擋了一槍,然後沒事人似的衝上來奪我的槍。如果沒有他搗亂,我也不會被個女人打中。」
岳綺羅一愣:「古怪的小白臉?是什麼模樣?」
張顯宗下意識的搖頭:「我沒留意,只記得他是白臉,眼睛很大。」
岳綺羅又問:「你確定你一槍打中了他?」
張顯宗答道:「我確定。」
岳綺羅雙手攥成了小拳頭,她沒有確鑿的證據,可認定了古怪的小白臉就是無心!她就知道無心不會死,可是死不死的又和她有什麼關係?他又不愛她。
肯開槍去救無心的小媳婦,想必也就是月牙了。月牙搶了她愛的,殺了愛她的。她本來懶得和月牙一般見識,但是此刻,她想月牙真是欺人太甚。右眼一陣一陣的開始脹痛,她生氣了。
顧大人離了唐各莊,來到了距離唐各莊約有二十里地的李各莊。條理分明的安頓好了,他調兵遣將,開始籌劃報仇反撲。忙過一天之後,傍晚他進了臨時徵用的磚瓦房裡,發現月牙正在心事重重的包餃子。
月牙死活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開的槍了。她就只記得張顯宗帶著無心往牆上撞,撞得她脊樑骨跟著生疼。院子裡沒有幫手,誰也指望不上,於是她拎起槍跑了上去。槍很沉,沉得不像槍,像一塊鐵疙瘩,出乎了她的意料。槍都響過了,她還舉著槍不放,心裡怔怔的,只想著槍沉,沉死了。
顧大人知道她是受了驚,可是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才好。轉身進了東屋,他在炕上又看到了無心。無心的腰上被子彈穿了個挺整齊的孔洞。血是早就不流了,顧大人掀了他的衣裳細看,就見孔洞中堵著個粉紅的肉瘤子,根據經驗,肉瘤子大概會越長越大,最後把孔洞填滿。無心不死,可是很容易害疼,此刻長長的趴在炕上,他連睜眼說話的精氣神都沒了。
大恩不言謝,何況是救命之恩。顧大人和他不耍嘴,只在他後背上拍了拍。一歪身在炕沿上坐下了,他心中生出了好奇:「我說師父,你有腰子嗎?」
無心翻了他一眼,沒說話。
顧大人繼續追問:「心肝脾肺呢?」
未等無心回答,月牙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煮餃子進來了。顧大人很有眼色的擺上炕桌,而無心就向後退到了角落裡。月牙給他盛了一碗餃子放在枕邊,讓他趴在炕上慢慢的吃;自己則和顧大人隔著炕桌相對落座。吃著吃著,月牙感覺有手指頭在戳自己的後腰,回頭一看,是無心伸來了一隻空碗。
顧大人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道:「月牙,別往心裡去。你救你男人是天經地義,沒什麼可後悔的!」
月牙一邊往碗裡盛餃子,一邊答道:「我沒後悔,我就是心裡不舒服。」
顧大人給自己剝了兩瓣大蒜:「睡一覺就好了,別當回事!」
月牙低低的「嗯」了一聲,轉身把滿滿一碗餃子給了無心。窗外起了風,吹得窗欞直響。月牙不動聲色的向外瞟了一眼,懷疑是張顯宗的鬼魂來找自己算賬。不過念頭一轉,她收回了目光,心想你要害我男人,我自然就要殺你。如果再有下次,我也還是一樣。
正如顧大人所說,月牙枕著無心的手臂睡了一夜之後,彷彿就像過了心裡一道坎似的,又恢復了往日的性情。盤腿坐在炕上,她手裡總有針線活可做,做得太細緻了,一個鞋底子讓她納了個沒完沒了。
如此過了三天,她終於做成了一隻鞋。無心站在炕上穿了,來回走了幾步,然後說道:「月牙,鞋小。」
隔著一層鞋面,月牙用手指摁著他的腳趾頭:「不怕小,越穿越大。」
無心剛要說話,不料窗戶上被人彈出「咚」的一聲。顧大人的笑臉在窗外一晃,隨即大踏步的轉身走進了屋內:「嘿嘿,出了一件挺好的怪事!」
無心坐下來脫鞋:「什麼怪事?還挺好?」
顧大人答道:「挺好,但是也挺嚇人。」
無心知道他在等著自己發問,於是笑著看他,故意不問。顧大人沉默片刻,見無心和月牙串通一氣,一起裝啞巴,便忍不住開了口:「張顯宗,不是被月牙一槍斃了嗎?原來他沒死,還活著。」
月牙聽聞此言,心裡倒是一輕鬆,因為卸下了一樁人命官司。無心則是不置可否,等著顧大人說下去。
顧大人洋洋得意的笑道:「雖然他沒死,但是他帶兵回去之後沒過一兩天,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文縣就鬧起了內訌。具體詳情我不清楚,反正現在老子不發一槍一彈,姑且坐山觀狗鬥。等到他們打疲了,恐怕不用老子出兵,他們自己就主動降了!哈哈哈!」
第65章 夜色逼人
張顯宗穿著一身便裝,摟著岳綺羅策馬飛奔,沿著文縣城外的土路向荒涼處疾行。馬是軍馬,又有力量又通人性,跟他很久了,可是此刻跑得不安穩,總像是預備著要尥蹶子,甩下背上的兩個人。
岳綺羅知道其中的原因,畜生的感覺往往會比人更敏銳,而張顯宗已經被自己炮製成了非人非鬼的行屍走肉。軍馬怕了。
迎面即便是有夜風吹拂,腥臭氣息也依舊繚繞不散。張顯宗沒有趕上好時候,如果把時間換到冬天,他不會這麼快就被人看出破綻。天氣一日熱似一日,他可以遮住一切,唯獨遮不住氣味。流言彷彿瞬間就爆發起來了——當初丁大頭做活死人的時候,已經引起了部下軍官們的疑心;疑心存到如今,全發作在了他的身上。
自從掌握軍權開始,他就成了某些老傢伙的眼中釘。丁大頭留下的隊伍,憑什麼就全歸了他?即便他是個活人,也有被人謀殺的危險;何況他現在死了,更不會被宿敵們容留。軍隊在恐怖與瘋狂的氣氛中四分五裂,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妖魔鬼怪。
丁宅被燒成了火海,房梁木架在火焰中嗶嗶啵啵的爆裂崩塌——他們要燒死他和岳綺羅,而岳綺羅本領再大,也還沒到撒豆成兵的程度,也還不能同時抵抗成百上千的人馬。
所以,他們得逃。
張顯宗一手攬著懷中的岳綺羅,一手緊緊握了韁繩。手指黏膩的滲出了膿水,掌心的血肉蹭上了粗糙的韁繩。指尖已經磨出了白骨,他在溫暖的春夜中疾馳而過,一邊求生,一邊腐爛。
最後,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荒原上,張顯宗勒住了馬。
他翻身下馬,又伸手抱下了岳綺羅。天是一匹漆黑的金絲絨,看起來博大而又柔軟。銀白的月光照耀了荒原上的一棵樹,岳綺羅坐在樹下,劉海亂七八糟的掠上去,露出了如玉的額頭。
張顯宗沒有靠近她,只在不遠處的一座小丘上坐了,坐在下風向,因為不想熏到她。側耳傾聽著她淺淡的呼吸聲音,他忽然忍不住開了口:「綺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