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把手伸向張顯宗的面孔,她從他空洞的左眼眶中捏出一條蠕動的蛆蟲。左眼珠是昨夜脫落的,他只是一低頭,它就無牽無掛的落在地上,潰敗的砸出一攤膿水。
「你堅強一點好不好?」岳綺羅彈開蛆蟲,骯髒的小臉上沒有表情:「他們把我們害成了這個樣子,難道就算了嗎?月牙已經死了,接下來就是無心!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無心的身體是永遠不死的,我要想辦法把它搶過來給你!」
張顯宗輕輕動了動右手,一截指骨脫離關節,靜靜的留在了草地上。他無法露出笑容了,心中只有無盡的疲憊與悲苦,以及一點意外的小幸福:「綺羅,謝謝你。可是……」
未等他把話說完,一個白影飄然而至,是附了魂魄的紙人靠近了,雙手掐著一隻小小的灰兔。岳綺羅揚手接過半死不活的兔子,低頭一口咬上了兔子的咽喉。小灰兔在她手中微弱的抽搐著,而她捧著兔子仰起頭,像是捧著一隻水壺,閉上眼睛汩汩的吸血。
她好餓。餓了,就壓制不住右眼中的毒。她不怕死,可生死畢竟是件大事情,如果能活,還是活著更好。
第73章 無依
雖然張顯宗已經腐朽到了不大能動的程度,可是岳綺羅自能驅使身邊一切魂魄,並不缺少嘍囉。大白天的,她雙手捧起一隻肥田鼠,仰起頭幾口吸盡了鮮血。指尖捅進死鼠的傷口裡轉了轉,她轉身在張顯宗的身上畫起了符。
張顯宗委頓在樹蔭下,情形類似一具最糟糕的腐屍。肉體潰敗著,魂魄的光芒也越來越弱,所以岳綺羅須得在他身上一道一道的加符,極力想要鎖住他的魂魄,不讓他在大太陽下魂飛魄散。
張顯宗的喉嚨已經爛穿了,讓他不能再發出聲音。右眼的眼珠深深陷進眼窩,無法轉動了,可是還能依稀看到岳綺羅。岳綺羅越來越髒了,頭髮亂蓬蓬,臉上橫七豎八的抹著血痕,看起來正是一個最淒慘的小叫花子。
可憐,真可憐。她殺人吃人,張顯宗認為不算什麼;她殺不到人吃不到人了,張顯宗悲哀的望著她,就感覺她太可憐。
岳綺羅畫完最後一筆血符,然後摘下一片草葉擦了擦指尖。抱著膝蓋席地而坐,她忽然托著腮揉了揉,低聲咕噥道:「牙疼。」
張顯宗無能為力的癱在陰影之中,心裡想:「她牙疼了。」
岳綺羅漫無目的的坐了一天,傍晚時分她又餓了,於是砸爛了田鼠頭,吮吸到了有限的一點點腦髓。用沾染著紅白黏液的手指從懷裡摸出三張紙片,她漠然的向外一甩。還是沒有找到無心,可是據她所知,無心就在豬頭山中。
夕陽將落未落,她的身邊幻化出了三個紙人,替她四處遊蕩,一邊尋找無心一邊打獵。摳出田鼠眼珠也塞進嘴裡,她的舌頭和眼珠打了架,滑溜溜的沒有立刻下嚥。百無聊賴的四處張望了一番,她最後彷彿痛下了決心似的,一口咬爆了口中的眼珠。
與此同時,不遠處的草叢中騰起一團無根的火焰。她猛然抬頭,就見火光一閃即逝,瞬間照亮了無心的身形。月黑風高,無心站在隨風搖曳的野草之中,鬼魅一般無聲無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岳綺羅並沒有起身,雙手向下垂到地面,她現在和無心已經無話可說。其實根本就不曾有過什麼愛情,她想,自己只不過是對他好奇。幾輩子了,一切都在變,只有好奇心不變。如果不是因為好奇,她當初就不會把心血和生命全耗在道術上,後來更不會把自己修煉成了妖魔。
指尖輕輕的動了,她不動聲色的開始畫符:「我知道你一定在山裡。」
無心抬起右手,露出了一柄雪亮的短刀。左手掌心緩緩撫過刀刃,他在疼痛中驟然衝向了岳綺羅。而岳綺羅看清了滴血的短刀,登時勃然變色。放棄了手下尚未完成的符咒,她起身對著無心一甩衣袖。可是未等紙人出手,無心的刀已經逼近了她的眉心。可是就在寒光將要劈下之時,一道黑影斜刺裡衝出來,硬生生的替她擋了一刀。與此同時,白色紙人幻化成形,岳綺羅在一剎那的猶豫之後,扭頭就跑。
紙人是不足畏懼的,一把火便能把它們化為灰燼。而地上的張顯宗抽搐成了一團骯髒的骨肉。刀刃上浸染了無心的鮮血,破了岳綺羅施加給他的所有符咒。黯淡的魂魄忽然明亮了,迴光返照之後,便是一場痛苦的魂飛魄散。
無心低下頭,饒有耐性的等待張顯宗徹底死亡。他知道張顯宗會為岳綺羅擋刀,就像月牙會為自己開槍一樣;岳綺羅殺不得,張顯宗還殺不得嗎?
一個一個來,誰也錯不過,誰也逃不脫。他什麼都沒有,唯有時間無限。
無心燒掉了張顯宗的骸骨。火苗微弱,在夜風中微微的顫抖,像一顆垂死的星星墜落在地。岳綺羅藏在不遠處的一小片密林裡,左眼死死的盯著火光。右眼一脹一脹的劇痛了,痛到牽扯了她的心臟。
火光熄滅之後,山林歸於漆黑寂靜。岳綺羅坐在一棵老樹下,無聲的翕動了嘴唇:「張顯宗。」
她以手托腮,不帶感情的發出聲音:「張顯宗,我牙疼。」
向後靠向老樹樹幹,她繼續自言自語:「這輩子沒活好,很糟糕。」
無心沿著山路走,一直走到了鬼洞附近。隨便找了一棵樹爬上去,他察覺到週遭遊蕩著無數鬼魂,全是岳綺羅的耳目,自己可以守株待兔了。
除了他和顧大人,恐怕再也沒有人會想到樹下竟然藏著一處洞口。從樹上向下看,是勻勻的一片綠草,地下本來還有一塊方方正正的石板,被他前幾天掘了出來,抬到了十米開外的一道土溝裡。石板太重了,記得當初他和顧大人合力才能掀動;可是如今他單槍匹馬,卻也搬運成功了。
石板沒有了,改用細樹枝橫七豎八的搭出骨架,上面蓋一層蓆子,再蓋一層草皮,能禁得住一隻大號的野狗踩踏。
無心像一條蟒蛇一樣,長長的趴在了枝幹上,怔怔的望向地面。
「如果我在裡面陷了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他想:「那它算不算是我的墳墓?」
然後他搖了頭。墳墓是安靜的所在,他充其量只算是墮進了地獄。
可是,他隨即又想:「沒關係,我不急。」
世間沒有了月牙,他永恆的流放就又開始了。
凌晨時分,無心被一陣響動驚醒了。
他依然趴在樹枝上,睜開眼睛望向下方,他看到了地上一片波浪起伏,不是野獸,是十幾名行屍走肉的脊背。它們四腳著地的往前走,大多都還保留著骯髒惡臭的衣裳,是軍裝,因為幾個月前剛剛開過戰,山下是條過兵的道路,炮火不斷,不會缺少屍首。
行屍的目標,顯然就是他所棲息的大樹。而無心抬眼向前,看到了行屍後方的岳綺羅。藉著稀薄黯淡的晨光,他看到岳綺羅也在仰臉凝視自己。
岳綺羅變樣子了。
她曾經稚嫩白皙的小臉,現在已經在血痕下面呈現出了衰敗的青灰色。凌亂的齊眉劉海下,她的右眼不再黑白分明,而是通體轉成了血紅顏色。
「知道我要幹什麼嗎?」她出了聲音。
無心纏在樹枝上,一雙眼睛陷在了陰影裡:「殺我?」
岳綺羅笑了一下:「非也,是讓你重生給我看。」
無心把下巴抵上了粗糙的樹皮,眼中光芒一轉。天光越來越明亮了,可他的瞳孔依然黑得如夜:「一個意思,沒有區別。」
岳綺羅把雙手揣進了袖子裡:「你我之間,談生談死都沒意義。」
行屍緩緩靠近了大樹,顯然,它們異於同類,竟然已經不怕陽光。姿態僵硬的直立了身體,它們作勢開始爬樹。爬是不容易的,可是只要想爬,疊羅漢都上得來。
無心知道自己落入行屍群中,必定會被撕咬成為碎片。對著岳綺羅又瞟一眼,他心裡有了數,順便緊了緊繫在背上的短刀。
岳綺羅仰著頭,等著看一場好戲。等到無心殺光這一批行屍,她會再召一批,讓他殺個夠。不是會殺嗎?不是會把張顯宗燒成灰燼嗎?很好,讓他殺,倒要看看他有多少鮮血,多少力量!
果然,隨著行屍的逼近,樹枝上的無心爬起來了。
他險伶伶的蹲在樹枝上,一隻手抬起來,握住了後方的刀柄。樹枝一顫一顫,快要禁不住他的重量,而一隻行屍已經上了枝杈,正在東倒西歪的向他爬行。可就在腐爛的手掌搭上樹枝的一瞬間,無心忽然縱身向外飛躍出去。藉著樹枝的彈力,他從天而降,直撲岳綺羅!
岳綺羅當即後退一步,正要有所反應;不料無心下落之後就地一滾,隨即一躍而起,瞬間衝到了她的面前。張開雙臂抱起了她,無心向後一仰,合身砸向起伏草地。只聽「喀嚓」一聲,草地豁然開裂,兩個人已然相擁著墜入了深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