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天氣熱,顧大人穿著大馬靴奔波良久,如今大腳丫子見了涼空氣,愜意的無法言喻。很自覺的把兩隻腳伸遠了,他在無心身邊躺了下去。齜牙咧嘴的抻了個懶腰,他又打了個氣吞山河的大哈欠。
「怎麼樣?」他開口問道:「還疼不疼了?」
無心慢慢的把黃紙折好,塞進一隻大信封裡:「好多了,不妨事。」
顧大人仰面朝天的枕著雙臂,扭頭對他笑了一下:「說說吧,怎麼回事?昨天把你弄回來之後,一直沒抽出時間和你說話。」
無心側身躺好了,面對著顧大人說道:「我把岳綺羅拖進了鬼洞裡,我逃了出來,她留下了。」
顧大人眨巴眨巴眼睛:「不對啊,你不是說不能殺她嗎?」
無心問道:「顧大人,你記不記得我們去年冬天最後一次經過鬼洞?當時是有丁大頭的士兵來追殺我們,我們從豬嘴鎮一直逃進了豬頭山。」
顧大人想了想,隨即一點頭:「記得,我和月牙在樹上蹲了半天,看著那幫小兵接二連三的下洞,下去的基本就都沒上來。不是還有個鬧詐屍的嗎?讓你抓住燒了,燒完之後你還跳進了洞,我和月牙在樹上來不及攔你,急得我倆一邊下樹一邊罵……」
無心沒有順著顧大人的話頭追憶往昔,只又問:「你猜我當時為什麼進洞?」
顧大人搖了搖頭:「有話直說!」
無心翻了個身,也向上面對了天花板:「那一夜連著死了許多人,可是我發現洞裡洞外都很乾淨,屍首沒有,魂魄也沒有。可見……」
顧大人略略的明白了:「那地方是有進無出,就算她有轉世的本領,不得自由也是白搭,對不對?」
無心點了點頭:「沒錯。我雖然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是什麼,但是洞裡的確吸收了許多冤魂,這很奇怪,也很可怕。所以,我給出塵子寫了一封信。」
顧大人看著他:「給老道寫信幹什麼?」
無心歎息一聲:「讓老道來善後吧!或許可以把洞口永遠堵死,上面再修座塔壓住——他也不是完全的浪得虛名,應該總比我懂得多。讓他考量著做吧,以後的事情,我不再管了。」
顧大人跟著歎息:「對,不管了。倆腿都沒了,也夠賣力氣了。」
話音落下,無心沒有回應。房內寂靜,院裡也寂靜。無心透過玻璃窗子向外望,能看到半開半掩的廚房門。
顧大人今非昔比,沒有時間天天守著無心,可是又不能讓外人見了真相。命令衛兵牢牢的把守了院門,他每天早上都會把一天的飯菜端進房內,馬桶也擺在床邊。然後一把鎖頭扣住房門,屋子裡就剩下了無心一個人。無心坐在床上,怔怔的去看對面的西廂房,看夠了,再去看斜前方的廚房。廚房裡的灶台上還擺著一隻長柄鐵勺,是月牙常用的,去豬嘴鎮的前一晚擺在那裡,從此再也沒人動過。
天黑之後,顧大人通常會帶著一份熱飯熱菜回來。無心在成長的階段裡總是胃口驚人,顧大人叼著煙卷靠牆站著,看他捧著海碗埋頭大嚼,就不由得想起了天津歲月。那時候他和月牙心驚膽戰的懷著希望,一天一天的把個怪物養成了人形。一顆心忽然不可思議的柔軟了,他不假思索的開了口:「別成天愁眉苦臉的了,等你長齊全了,我再給你找個媳婦。老子有錢有勢,別說你模樣還不賴,就算你長成狗頭蛤蟆眼了,我照樣能給你弄個黃花大姑娘!」
無心對著海碗笑了一下:「萬一將來她發現我不對勁了,怎麼辦?」
顧大人蠻橫的嗤之以鼻:「怎麼辦?繼續過唄,敢鬧事就往死了揍!嫁太監的還有呢,你不比太監強?沒事,你放心吧,真出亂子了,我替你做主!她敢不服,我燒了她的娘家!」
無心聽到這裡,發現顧大人的壞勁又上來了。顧大人不出頭也就罷了,一旦出人頭地,將來必定不少作孽。無心素來不喜歡壞人,可是對於顧大人,他只感覺無可奈何。
顧大人的主意,當然是餿主意,無心當個樂子聽,聽過也就算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姻緣生死,他不能因為失去了自己的月牙,就出手去搶別人的月牙。
顧大人收拾了碗筷,因為懶,所以帶著一身汗臭上了床。馬桶還是擺在了床尾,他告訴無心:「夜裡要是想撒尿了,就推我。使勁推,我睡覺沉。」
展開一床棉被躺下去,他關了電燈,在黑暗中又道:「師父,真的,人只要活著,就得向前看。月牙沒了,我心裡也難受,可是難受有什麼用?難受她也活不了啊!月牙臨走的時候囑咐過我,讓我照顧著你,這話我永遠記得,我騙誰也不能騙她。現在仇也報了,你也沒什麼牽掛了,往後就跟著我吧。你應該看得出來,憑我的本領和志氣,絕對不是平地臥的角色,養活一個你,肯定不成問題。」
無心笑了笑,沒言語。他當然相信顧大人的諾言,可惜,顧大人再好,不是月牙。顧大人將來有妻有妾有兒有女,無須久,只要過上十年二十年,顧大人就無法向親人們解釋他的存在了。
他身上的破綻太多,比如,他不會老。
「顧大人。」他突然說了話:「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做正經營生,專在鬼神身上掙飯吃嗎?」
顧大人立刻答道:「我看你就是個懶蛋,根本沒有上進的心思!」
無心繼續說道:「我是想讓人怕我,遠離我。」
顧大人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看了他一眼:「別胡說八道了,趕緊睡吧。」
無心又道:「自從玉兒死後,就再也沒有人善待過我。我沒想到會同時遇到月牙和你。這一百來年,我的運氣還真是不錯。」
顧大人心中湧出了一股子悲涼,當即翻身背對了無心:「行了行了,聽你說話都瘆得慌。」
無心不說話了,悄悄從懷裡取出他和月牙的合影。把照片擺在顧大人的後腦勺前,他們三個人,還是在一起。
一個月後,無心恢復了人樣子。
在一個花紅柳綠的五月清晨,他換了一身利利落落的單薄褲褂,說是要去青雲觀看望出塵子。出塵子新近從北京回來了,似乎是聽從了無心在信中的建議,當真要去豬頭山修塔。
顧大人睡懶覺睡得睡眼朦朧,蓬著頭髮光著膀子瞇著眼睛,坐在床上一邊撓大腿一邊問道:「去青雲觀?行啊,讓小馬開汽車送你去吧!」
然後他伸腳下床,想要去趟茅房。不料無心站在門口,攔住了他的去路。
顧大人不撓大腿了,改摸下巴上的青鬍子茬。無心定定的看他,他莫名其妙,也看無心。無心的眼睛是特別的黑,黑而幽深,是要把他的影子印刻吸收。
顧大人和他對了半天的眼,漸漸的醒透了,不由得抬手揉去眼角的眼屎:「看什麼呢?你不是要走嗎?」
無心收回目光,忽然張開雙臂擁抱了他。手臂緊緊箍住他的赤裸上身,顧大人猝不及防,險些被他勒斷了氣,並且有點不好意思:「哎,哎,幹嘛呀?大早上的別擋道,我還憋著尿呢!」
無心抬手拂亂了他油膩粗硬的短頭髮,隨即鬆手後退一步。
看不夠似的看著顧大人,他微笑說道:「可能要在青雲觀住上幾天,你一個人在家,多保重。」
顧大人不以為然的一揮手:「滾吧!住個三五天就回來,咱們下個禮拜可能就要回天津了。」
在清涼的晨風中,無心對著顧大人點頭一笑,然後轉身走向了院門。
五天之後,顧大人派小馬去青雲觀接無心,然而小馬開著空汽車回了來,站在他面前說道:「觀裡的出塵子道長說,無心師父只在觀裡住了一夜,四天前就下山走了。」
顧大人聽聞此言,不知怎的,渾身汗毛豎起了一層。撒開人馬布下天羅地網,他開始四處尋找無心,然而人仰馬翻的找了大半個月後,卻是一無所獲。
顧大人獨自坐在院子裡,頂著烈日驕陽發呆。忽然打了一個冷戰,他懷疑自己是做了一年的大夢,夢裡有個月牙,還有個無心。現在,夢醒了。
顧大人再次和無心相遇,是在十年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