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小護士抓住機會,立刻起身呼喊口號:「牢記階級苦,不忘血淚仇!」
老貧農淡然的繼續說道:「我們解放前受盡了地主老財的壓迫和剝削,解放後我分了地,成了家,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小護士再次呼喊:「翻身不忘共產黨,永遠忠於毛主席!」
台下響起一片激烈的掌聲,而老貧農超然物外地說道:「原來地主老財們站著房躺著地,黃的是金白的是銀,我們勞動人民,得伸著手向他們要吃要喝。現在他們跟我們一樣窮了,他們一窮,我就啥也要不來了,也得跟著種地了。」
小護士端起茶杯:「老大爺,你喝口水。」
因為小護士識人不明,弄來四位糊里糊塗的老貧農,導致憶苦思甜報告會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氣氛中宣告落幕。聽眾們一人得了一隻成分複雜的糠窩頭和一塊糖,糠窩頭是苦,糖是甜,精神上憶苦思甜完畢了,肉體上還要再演練一遍。雖然孩子們都是沒有好吃好穿,但用來憶苦的糠窩頭還是突破了革命小將們的忍受極限。無心和其他的半大孩子一樣,一出大禮堂就偷偷找地方把糠窩頭扔了,蘇桃則是仰起頭小聲問他:「真有那麼粗那麼長的大麻花嗎?要是有的話,我一頓吃半根就夠了。」
無心拎著叮噹亂響的空漿糊桶,把手裡剩下的一塊糖塞進了蘇桃的衣兜裡:「有,但是麻花太大了不好炸,所以那麼大的麻花很少見。」
蘇桃立刻又問:「你吃過嗎?」
無心搖了搖頭:「沒吃過,吃過小的。」
蘇桃望著他又問:「舊社會的飯店,還能派服務員把飯菜送到家裡去呀?」
無心拍了拍她的後腦勺:「能。」
蘇桃想了想,因為感覺不可思議,所以莫名的有一點興奮:「現在還有榆樹錢嗎?」
無心笑道:「榆樹錢沒有了,已經過季節了,要吃得等明年。」
蘇桃有點失望,對著無心說道:「那……給我買個小圓麵包吧!」
無心問道:「我現在花的都是你的錢,你還用向我提申請?」
蘇桃反問:「你不是說你要管我嗎?」
無心被她問住了,左思右想,無話可答。
在返回指揮部的路上,無心花了二兩糧票和一毛錢,買了一個小麵包給蘇桃。蘇桃手上有兩百塊錢,是老蘇留給她的活命錢。二百塊錢得花到哪天,無心心裡也沒有數,所以計劃得很仔細。蘇桃站在僻靜處,打開包裝的蠟紙之後,撕下綿軟的半塊麵包給無心。無心搖頭表示不要,但是她很執著的伸著手,不肯收回。
無心把麵包接了,鳥啄似的咬了小小一口。等到蘇桃把自己的一份吃光了,他拉過蘇桃的手,把餘下半塊放到了她的手中。
「我是大人了,已經長成了,吃什麼都一樣。」他告訴蘇桃:「你多吃一點,以後長得結實。」
蘇桃低聲嘀咕:「我也是大人了。」
無心輕輕一扯她的辮子:「等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了,你再長大吧!」
蘇桃把半塊麵包捏了捏,麵包禁不住捏,看著挺大,一捏就沒。一口咬下一半,她知道無心說得有理。她也想做個沒人搭理的小丫頭,可她分明是時時刻刻都在成長。她的肩膀還是薄薄的,然而胸脯已經把緊貼身的小背心頂出了明顯的波瀾;她的腰還是細細的,然而兩條大腿已經飽滿的有了份量。她隱隱約約的能意識到自己的好看,越好看,越害怕,像是逃難路上露了財,反倒比一貧如洗更危險。但她同時也清楚,知道自己什麼都沒有,就剩一個天生的好看了。
拍了拍手上的麵包渣滓,她跟著無心往回走。他們回到一中指揮部時,指揮部裡已經很熱鬧。追悼會早結束了,顧明堂也死了。無心和蘇桃正要直接進食堂,不料半路卻是被陳部長攔了住。
陳部長用手巾包了個小包袱,裡面裝著一小包退燒藥和兩個白面饅頭。把無心扯到食堂後方,他很誠懇地說道:「無心,求你件事。」
無心警惕的看著他:「說。」
陳部長把手巾包送到他面前:「你幫我把這個遞給顧基,顧基回來之後又被關起來了。」
無心很驚訝:「顧明堂不是死了嗎?怎麼還關他?」
陳部長垂著黑黝黝的腦袋:「他……他在檯子上給他那個混蛋爹嚎喪了。」
無心壓低了聲音:「不是說要讓他動手嗎?」
陳部長歎了一口氣:「是,他是下手了,他打的第一槍,打完之後顧明堂還沒死呢,他就嚎上了。反正弄得小丁貓同志挺不高興的,他要是真不行,可以早說,也不是非他不可,是吧?」
無心又問:「你怎麼不自己去送?」
陳部長當即搖頭:「我……我不敢。你膽子大,連我都敢揍,你幫個忙。」
無心猶豫了一下,把手巾包接過來了。
顧基就被關在一樓走廊盡頭的空儲藏室裡。儲藏室裡乾燥通風,本是用來堆放教材的,如今教材沒了,裡面只有一個顧基。儲藏室的窗戶正對著樓側的方向,窗扇大開,外面焊著鐵柵欄。無心讓蘇桃先去食堂吃飯,自己則是躡手躡腳的靠近窗口,對著房內輕聲喚道:「顧基,我給你送吃的來了!」
顧基抱著膝蓋坐在角落裡,怔怔的抬頭去望無心。無心搖了搖手巾包,因為看他可憐,所以極力的做出和顏悅色:「黑背讓我給你帶了饅頭。」
話音落下,顧基忽然一躍而起直撲窗口。伸出一隻大手死死攥住無心的腕子,他深吸一口氣,扯著大嗓門吼道:「來人哪!有人給黑五類狗崽子送飯!來人哪!我抓住一個反革命壞分子,我戴罪立功了!」
無心嚇了一跳,想要再跑,就跑不成了。顧基手如鐵鉗,一直攥到他的骨頭上去了。
第157章 因禍得福
隔著鐵柵欄,顧基抓住無心好一番咆哮,把樓前正要往食堂走的男男女女全驚動了。陳部長正站在食堂門口等消息,冷不防的聽到了顧基的嘶喊,登時抬手一拍額頭:「操他媽的,這傻逼是真瘋了。」
然後他悄悄的往暗處退,恨不能凌空消失。不出片刻的工夫,無心和顧基全被人押到樓前的大太陽下了,小丁貓從樓內出了來,走到無心面前問道:「怎麼回事?」
無心急得分辯:「是黑——陳部長讓我給顧基送點兒吃的,和我本人沒有任何關係!」
此言一出,陳部長像個鬼似的,忽然從人群中冒出來了。抽出皮帶握緊了,他一皮帶就抽上了無心的腦袋:「放你媽的屁!你敢污蔑老子!」
蘇桃衝了上來,伸手去護無心的頭臉:「他說的是實話!我作證,就是陳部長讓他去送的!」
陳部長聽聞此言,嚇得肝膽俱裂,一皮帶又掄上了蘇桃的肩頭。「啪」的一聲過後,他打出了興頭,反手一皮帶又抽向了蘇桃的臉蛋:「看你這個又酸又臭的資產階級小姐德行!你個搞破鞋的也敢往老子頭上潑髒水!」
蘇桃沒挨過打,不知道躲。「嗷」一嗓子哭出聲,她只覺半邊面頰像是沒了皮,火燒火燎火辣辣。而無心被人反剪了雙手不能動,眼看陳部長雙眼放光,還要追著去打蘇桃,便驟然發力向前一衝,一頭把陳部長頂了個四腳朝天。
操場一片大亂,小丁貓揮了揮手,命人把無心和顧基押走。
蘇桃獨自回了房,關上房門放出白琉璃,她身邊也沒個伴兒,只好捂著臉對白琉璃哭訴:「他怎麼那麼壞啊?光天化日就撒謊,撒了謊還要打人。無心是好心幫他,一片好心換了一副狼心狗肺。我們真傻,明知道他不是好東西,還幫他的忙……」
白琉璃一吐信子,同時越昂越高,最後用冰涼的圓腦袋和蘇桃貼了貼臉。蘇桃真想抱住什麼痛哭一場,可白琉璃也就比麻繩粗一點,實在不夠一抱。眼淚撲簌簌的落下來,她起身扯了毛巾擦了擦臉,然後把白琉璃裝回書包掛上床欄,決定出去再探一探風聲——不往遠走,直接去二樓找小丁貓。雖然在她眼中,小丁貓有種陰陽怪氣的危險性,不過對方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會輕易的動手打人;而她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不挨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