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節
白琉璃看他情緒不好,所以難得的通情達理了,不和他一般見識:「那你還讓她去當兵?我記得有句俗話,大概是『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你——」
無心一轉身背對著他躺下了,氣哼哼的抱怨道:「行了,你什麼都不懂,還一直說說說!都什麼時代了,現在當兵是美事,平常的人想當還沒有資格呢!」
白琉璃看他給臉不要臉,居然還和自己耍起了脾氣,就對著旁邊的大貓頭鷹一揮手:「去,啄死他!」
大貓頭鷹遲遲疑疑的飛上床頭,向下瞄著無心的一隻腳,不知道應不應該馬上出擊。無心連著一天一夜沒脫過鞋,一雙穿著破襪子的腳看起來可是夠有味的。未等他作出決定,房門忽然開了,蘇桃蹦蹦跳跳的跑了進來,嘴裡笑道:「呵!哪是熱水淋浴呀!放出來的都是冷水!」
白琉璃「嗖」的一下消失無蹤,大貓頭鷹則是鬆了口氣。蘇桃水淋淋的坐到床邊,臉上笑得格外喜氣,喜得不自然,像是生怕會有誰不喜。
無心東倒西歪的坐起來了,看了蘇桃一眼。蘇桃正在歪著腦袋擦頭髮,明眉大眼粉臉蛋看得無心一陣心疼。忽然又累了——他無涯的人生整個兒就是一場迎來送往,無休無止,無盡輪迴。再愛也停不下,再好也留不住,累死他了。
「桃桃啊……」他一下子上了歲數,足有成百上千歲,黑眼珠子停留在了蠻荒時代,歷盡滄海桑田的望著蘇桃:「你當兵去吧!」
蘇桃沒言語,擦頭髮的動作越來越慢。末了把潮濕的毛巾揉成一團放在桌子上,她言簡意賅地答道:「不。」
無心垂頭望著自己撂在大腿上的雙手,一雙手雪白雪白的,不見風雨不顯光陰:「當兵挺好的,起碼能讓你活得堂堂正正。」
蘇桃的預感成了現實。極度的恐懼轉化成了憤怒,她一聲不吭的下床出門,跑去衛生間里長長的撒了一泡尿。然後回到房內坐上床,她為了表示自己對於當兵一事的深惡痛絕,開始安安穩穩的賭氣——她把自己裡外都打掃乾淨了,現在不冷不熱不渴不餓,滿可以在床上直挺挺的坐上一夜。從來沒和無心耍過小脾氣,她決定今天要耍上一次,讓無心知道他的念頭有多無情多荒謬,自己有多難過多生氣。
第200章 交鋒
兩張單人床相對著靠牆放了,一張床上坐著無心,另一張床上坐著蘇桃。牆壁和床頭欄杆構成了角落,正能讓蘇桃舒舒服服的嵌在角里,紋絲不動的在床上坐出個坑。她是個安靜性子,裝聾作啞以柔克剛是她的天分。她披頭散髮的垂著腦袋,目光隔著濕頭髮向外一掃一掃,倒要看看無心作何反應。
房內開著電燈,招來了一紗窗的大小蚊蟲。紗窗半新不舊,並不能做到嚴絲合縫,於是無心走去關了電燈,只要窗外路燈的一點光明。黑黢黢的站在地上,在蘇桃的眼角餘光中,他成了個怯生生的大影子,欲言又止,欲走又停。
蘇桃眨了眨眼睛,把前因後果來龍去脈重想了一遍,想到最後還是很坦然、很硬氣:你還知道怯呀?你還知道不好意思呀?我還以為你要理直氣壯到底呢!都說好了的,都約定了的,你說不算就不算了?你說推翻就推翻了?反正我不同意,我不幹。我也是經過風見過雨的人了,我不是傻瓜。你要替我做主嗎?我不聽!
她越想越對,有理到了委屈的程度。壓下一波淚水,她無聲的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心平氣和的放鬆身體,踏踏實實的窩進了角落中。她不是急性子人,必要的話,她可以開展持久戰。
與此同時,無心像只心虛的貓狗一樣,躡手躡腳的走到了她的床前。
「桃桃啊。」他俯下身,嗓子還是啞的:「你聽我說——」
不等他講出下文,蘇桃直接從濕頭髮後面啐出三個字:「我不去!」
無心雙手撐在床上,面孔距離蘇桃已經很近。心力交瘁的低下頭,他掙命似的發出聲音:「桃桃,你應該去。你現在還小,不把流浪當成一回事,等你將來長大了,你會——」
蘇桃根本不想領教他的高論,直接躲在濕頭髮後面放冷箭:「就不去!」
無心閉了眼睛,感覺自己的力氣正隨著語言向外流失。再說下去,他真能把自己活活說死:「桃桃,我都不知道今年冬天帶你到哪裡過冬。」
蘇桃沉默了一瞬,末了答道:「我不怕冷。去年冬天能過,今年冬天一定也能過。」
無心的腦袋垂到極致,留給蘇桃一副端端正正的肩膀和一後腦勺茸茸的短頭髮:「桃桃,當了兵,你就有了合法的身份,你就再也不必怕人了。」
蘇桃盯著他,聲音幾乎堪稱冷酷:「我誰也不怕。」
無心的手臂開始打顫,是終於撐不住了的模樣。如果時光倒退幾十年,除非蘇桃自己願意,否則誰也別想從他懷裡搶走她。因為憑著他的小本事,他總能讓蘇桃安安然然的活過一生,他總能對得起她一世的年華。
可現在不行了,他沒有戶口,沒有工作。在當今這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大時代裡,他到了哪裡都是異類,到了哪裡都是行蹤不定、來歷不明。
流浪的日子,十天半月好混,一年半載也好混,一輩子,不好混。
撩起沉重的眼皮向前看,他看蘇桃青春正盛,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太鮮艷了,太美麗了。所以他得給她找一處安身的溫室,他不能讓她再生凍瘡和虱子。
慢慢轉身坐到床上,他向後退到蘇桃身邊。靠著牆壁仰起頭,他長長的歎出了一口氣:「你必須去。」
蘇桃冷笑一聲,表示自己根本不拿無心的話當話聽。
無心把臉轉向了她,忽然不耐煩了:「笑什麼笑?難道你還真想當一輩子盲流?」
他一變臉,蘇桃也睜大眼睛抬起了頭,萬沒想到他會捨得對自己發火。兩人虎視眈眈的對望片刻,無心伸手一拎她的衣領,壓低聲音逼問道:「你看看你每天穿的都是什麼?你再想想你每天吃的都是什麼?我沒本事,養不活你,什麼都給不了你。你真跟我過一輩子,死了你都閉不上眼!桃桃,你別對我上心,沒有用,不值得!」
蘇桃猛的一晃肩膀,從他手中扯出了襯衫領子。襯衫還是去年穿過的,沒型沒款沒顏色,和「美」有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抬手一撩滴著水珠的劉海,她把臉扭向紗窗。氣息顫悠悠的在鼻端打了個轉兒,她從牙關之中擠出了含糊的一句話。
無心沒聽清楚,於是靠近了她問道:「你說什麼?」
蘇桃不看他,對著一紗窗的蚊蟲蛾子開了口,聲音夾了眼淚伴了哭腔:「當初都定好了的……」
她用手背狠狠的一抹眼睛,咬牙切齒涕淚橫流:「總在一起,不分開,都定好了的,還帶反悔的?」
她不會嚎啕,再氣憤再傷心也是喃喃自語,是誰愛聽誰聽的架勢:「我沒反悔,你先反悔了?你比我大了好幾歲,還說話不算數?說好了的,說了好幾遍,原來都是假話?」
她的眼淚迅速洶湧了,開始吭哧吭哧的又抽泣又哽咽,面紅耳赤的對著滿窗夏蟲控訴:「苦不苦的我自己知道,你說苦就苦了?好端端的,非得讓我當兵,不當還不行,憑什麼啊?我不當,就不當。你愛當你當去,反正我不當。」
白琉璃無聲無息的游上了床,盤到了蘇桃的大腿上。蘇桃伸手攏著他,誰也不看,只對著紗窗流淚。什麼叫做「沒有用」、「不值得」?無心說話太傷人心了。
無心抱著小腿,把下巴抵上了膝蓋。太累了,他連花言巧語都說不動了。抬手攬住蘇桃的肩膀,他要把人往自己懷裡摟。第一下沒摟動,第二下摟動了,他用袖子去擦對方滾熱的眼淚。蘇桃在他懷中抽抽搭搭,天大的委屈,委屈透了。歪著腦袋枕上無心的膝蓋,隔著一層舊褲子,膝蓋骨頭的形狀清清楚楚,硌得她太陽穴疼。無心真瘦,平時只看他東跑西顛活力無限,蘇桃忽然發現其實他吃的不足喝的不足,所有的好吃好喝都被他填到自己嘴裡去了。
蘇桃一閉眼睛,眼淚又來了。
無心彎了腰,像條蛇也像隻鳥,把蘇桃捲著罩著護到懷裡,面頰蹭過蘇桃半干的頭髮,頭髮蓬鬆松的又厚又密,沒有洗髮膏,有香皂用香皂,有肥皂用肥皂,實在是什麼都沒有了,火鹼也行——這麼好的頭髮,給它用火鹼!
無心不再說話了,雙臂環住蘇桃,他使勁的摟她抱她勒她,勒得她有了進氣沒出氣,勒得她斷了骨頭連著筋。她是他偶然遇到的一線春光,她是他眼中花一樣的小姑娘。他捨得讓她去當兵?他捨得讓她一個人出去闖世界?他捨不得,他最捨不得,可是這話,他沒法說。
兩個人一起側身一倒,成了個相擁的姿態,雙方的胳膊腿兒都嵌得合適極了,蘇桃的腦袋正落在他的臂彎裡。他輕輕的拍著對方的後背,低低的一句話讓他說得聲嘶力竭老氣橫秋:「桃桃,睡吧,有話明天再說。」
蘇桃沒吭聲,把一張熱氣騰騰的面孔埋進了他的胸膛。
一覺醒來,天光大亮。蘇桃腫著眼睛坐起身,發現無心已經出門買了油條豆漿回來。白琉璃盤在對面床上,一雙黑豆眼睛定定的望著她。貓頭鷹照例是蹲在角落裡,灰撲撲的像一截矮木樁子。
她揉著眼睛往窗前的小桌上看,發現豆漿裡面居然加了打散的雞蛋花和紅糖,簡直稠成了粥。這時房門一開,無心端著水杯和牙具走了進來。
「來。」他嬉皮笑臉的開了口:「先刷牙,然後趁熱吃油條。油條是用香油炸的,現在還脆著呢!」
蘇桃從他手裡接過擠好了牙膏的牙刷,心中有些恍惚。無心看起來太若無其事了,讓她感覺昨夜的交鋒不過是一場夢。無心把水杯也遞給了她,順手從床底下拉出了一隻大痰盂。在她低頭對著痰盂刷牙時,他又出去一趟,把濕毛巾也擰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