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言下之意易秋樓並非行刺目標,不必杯弓蛇影。長史不禁尷尬,好在他雖然惜命,個性倒豁達大度,不以為忤,「那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話音方落,一人接道:「不錯,這便是此事的關鍵了。」
  聽到這聲音,易秋樓不禁喜形於色,叫道:「李先生!」門口那人青衫木屐,身形修長,正是李淳風。
  上前一步,抓住青衫男子的袖口,易公子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嗨,你總算來了。」
  「公子有約,不敢不至。」來人話說得悠閒,倒好像約的不是殺人查案,而是風雅詩會一般。荊烈卻皺起了眉頭,「這位是……」
  「隨意樓中李淳風。」不等易秋樓開口,酒肆主人先行拱手,「見過荊大人。」
  「久仰李先生大名,長安城中都說你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荊烈目光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長史,「原來易大人請了這樣的高人相助,卻勝過荊某多多。」
  弦外之音連易公子這樣一向遲鈍的人都聽了出來,剛想張口,李淳風已接道:「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八個字,該當璧還荊大人才是。除了長安第一神捕,還有誰擔得起這個名頭?至於在下,拿人錢財替人籌謀而已,小小營生,不足掛齒。」
  「那麼這件事,李先生如何籌謀?」荊烈步步緊逼,竟然不留餘地。
  「有因方有果,追根溯源,無論怎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必有其『因』。找到它,事情便迎刃而解。」
  「高見,」雖是稱讚,荊烈臉上的揶揄神色卻顯而易見,「可惜在下愚魯,只知道勘查行蹤、追尋痕跡,至於因果,便不能明瞭了。」
  「其實也不難。」絲毫未覺對方敵意,李淳風笑吟吟說道:「比如荊大人此刻身在此地,便是因;下一刻府中來人傳喚,即是果啊。」
  「哼,我府中何曾——」
  一句話尚未說完,一名親隨突然慌慌張張跑了過來,叫道:「荊大人!不好了,你家孩兒暈厥了,夫人要你趕緊回去!」
  第四章 斷手
  室中突然靜了下來,親隨有些發愣,左右看看,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過了片刻荊烈方才醒悟過來:「你……這……你怎知道?!」
  這句話卻是對李淳風說的。酒肆主人毫不在意地道:「如前所說,因果而已。至於令郎病症,藥方中須去掉青蒿一味,便無妨了。」
  眼看荊烈倉皇告辭,易秋樓豎起了拇指。
  「原來李先生果真有未卜先知之能,秋樓今日可是大開眼界呀。」
  「哈。其實不過是見到他身上藥漬,偶然想到。」
  「藥漬?」細一回想,荊烈袖口處確實有一塊顯眼的痕跡。
  「近日城中小兒疫病盛行,醫者往往依照神農方加入青蒿。殊不知此次疫病以寒毒為主,青蒿性寒,一旦過量,兩個時辰之內病兒便會抽搐暈厥。荊大人身上青蒿氣味甚烈,因此斷定他家必有病孩,且用錯藥物。」
  「但你怎知他家人會來尋他?」
  「依常理判斷。荊大人袖口、衣領均有藥漬,顯然是親自為孩兒餵藥,憐子之情可知,家人又怎敢怠慢?」微微一笑,李淳風道:「沒想到名震長安、冷面無情的天羅地網,竟是位慈父。」
  「妙啊!」雙手一拍,長史大人顯得興高采烈,「難怪馬周對你推崇備至——對了,你方才說追根溯源,是什麼意思?」
  「常人行事必有目的,作惡者也是如此,真正的無頭案極少。尋得了動機,禍首便呼之欲出。公子可知死去六人是什麼樣的身份背景,平時是否經常來往,有何特殊之處麼?」
  「這……」易秋樓抬起頭來仔細想了想,道:「兩名內侍一人隸屬東宮,一人侍奉楊娘娘,其餘幾人似乎也並沒有特別交情。至於身份背景,有山東氏族,也有江南寒士,更有前朝降臣,實在想不出為何被害。」
  「嗯,如此說來,為錢財殺人的可能性便增加了。兇手不可能與這些人同時有仇,除非收了別人的買命錢。」啪地一聲捏開一枚花生,青衫男子眼中光芒一閃而過,「也許當真是刺客集團死灰復燃。」
  「什麼?」易秋樓剛想問個究竟,門口突然捲入一陣旋風。緊接著一個清亮的聲音道:「怎麼回事?是誰殺了老師?」
  在場眾人眼前都是一亮,那是一名女子,帶著兩個侍女。側面看去,身上穿著的並非綾羅綢緞,而是男子式的素白長袍,袖口緊束。髮髻也不是時下流行的高髻,卻是天然雲鬢挽起,只插了一支艷紅通透的珊瑚簪子,簪頭刻成一朵蓮花。
  易秋樓臉上表情又是吃驚,又是歡喜,連忙拱手行禮,道:「郡主!你怎會來這裡?」
  還未回答,身後一名小侍女已經開口:「劉學士是郡主的老師,教習琴藝已經好幾個月了,郡主為何來不得?」
  「咳,豈敢豈敢。下官的意思是,這裡剛發生兇殺事件,恐怕對郡主不利。」
  「無妨。」來人這一句斬釘截鐵,毫無辯駁餘地。轉頭看著地上死屍,臉上竟無一般女子常見的恐懼之色,而是歎了口氣,鄭重行弟子禮。而後才轉過頭去,低聲道:「誰殺了他?」
  「正在勘察,」易秋樓終於有了插話機會,連忙慇勤道:「郡主不必擔心,有下官在此,定能擒獲真兇,為劉學士……」
  截斷了他的話,女子道:「不必多說,只要你擔保一件事:三日之內,讓兇手伏法。」
  「這……這……」
  「這是強人所難。」接話的卻是一直袖手旁觀的李淳風。女子霍然回頭,如驚鴻一瞥。恍惚一道白光,又或是一輪明月,李淳風突然明白方才易秋樓為何如此誠惶誠恐。額際開闊,雙眉淡遠,是聰明智慧之相;鼻高而挺,李氏皇族特有的隆準顯示出柔弱外表下隱藏著的決斷和勇氣。總體說來,這面貌絕非十全十美,但只要看她一眼,便再難將眼神分向別人。如皓月當空,群星自然黯淡無光。
  「你是何人?」
  「閒人。」
  目光轉過,女子不再看他,「長史大人,官衙辦案,何時允許閒人旁觀了?」
  「既不容我旁觀,為何又容郡主限定時日?」
  「你說什麼?」這一回雙目注視對方,隱隱含有怒氣。這女子雖然容貌秀雅,卻天生有一種威儀,令人不可逼視。年長侍女已經喝道:「大膽!怎敢對拂雲郡主無禮!」
  眼中掠過一絲了然之色。長安城中,拂雲郡主之名無人不知。她是太宗二姊平陽公主與柴紹的女兒,一向深得皇帝歡心。平陽公主性情堅毅,膽略過人,曾為李淵起事召集兵馬,儼然女將軍。後病逝於軍中,高祖痛悼,親手以軍禮葬之,女子而葬以將軍之儀,王朝歷史中可謂空前絕後。此後不久柴紹也謝世,太宗與長孫皇后對這孤女頗為憐惜,詔封郡主,並將當初宇文化及私邸賜予。京中盛傳她的美貌,與楊淑妃、莫邪夫人並稱。
  『註:柴紹死於公元638年,也即本章故事七年之後。此處為免生枝節,將他死期提前了。』
  「郡主息怒。」李淳風微笑拱手,彷彿未看到對方神色,「在下只是就事論事。郡主雖是皇親,卻無實職,對於官衙來說,你我都是閒人。何況凡事皆有來龍去脈,水到渠成,急不得也緩不得,倘若硬要以威勢相壓,限定時日,除了打亂正常辦案步緒之外,毫無用處。」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易秋樓在一旁又是咳嗽又是暗地裡扯袖子,不欲他說下去,李淳風卻置之不理。果然,話音方落,女子臉上便起了兩朵紅雲,雙眉也攏了起來。她地位尊崇,深受皇恩,加之容貌美麗,身邊人對她的意旨,往往不願、不敢也不忍拂逆,便是小小違拗,也將視為怪事,何況當面頂撞。長史張皇失措,此人生性風流多情,對拂雲郡主一向甚為心儀,此刻見她變色,顧不得官場威儀,連忙圓場道:「全怪下官辦事不力,郡主莫要動怒……」
  拂雲郡主擺了擺手,不讓他繼續說下去。臉上紅色漸漸褪去,忽地斂衽為禮,「此事是我孟浪,易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啊?」大驚之下易秋樓幾乎忘了回禮,「這……哎呀……這……」
  女子不再理會易長史,目光轉向李淳風,「先生所言甚是,拂雲受教。」
《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