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尉遲方驚魂未定,顧不得他話中調侃意味,先看地上,老僧昉熙已經昏死過去。伸手探了探鼻息,確定人還活著。李淳風則取下松明,仔細查看方纔那塊石頭,石上血跡殷然,顏色卻陳舊,想必淨修與元覺正是死在此物重擊之下。
  「現在怎麼辦?」校尉一面伸手撫著自己頸項,一面心有餘悸地望向老僧。
  「管它怎麼辦,先離開此地再說。」男子舉起松明朝門口走去,光線照耀著的牆壁上,赫然有一條暗道,想必昉熙便是由此而來。順著暗道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有一條斜向上方的階梯,一路爬上去,移開頂上的活板,光線隨即射入:上面竟是一間禪房。
  「難怪他出現的那麼突然。」長吁一口氣,尉遲方有重見天日之感,「原來這暗道直接通向昉熙房中。」
  「嗯」了一聲,李淳風轉向他,「尉遲打算怎麼做?」
  猝不及防,尉遲方呆了一呆,「什麼意思?」
  「我是說,這件事你要如何處理。」
  「當然是向本官報告。」校尉回答得不假思索,「事關重大,密室中財寶又不知落到何處,難保還有其他密謀,這些事都要著落在昉熙身上。」
  酒肆主人再次嗯了一聲,語氣卻不置可否。
  「不過,還是有些地方不甚明瞭。」校尉一邊思忖一邊說道:「昉熙殺了淨修,是因為他想要向官家告密。但元覺又是為何被殺,難道也是隱太子的舊部?」
  「元覺是因為發現了秘密,才遭到滅口。淨修遇害那天,昉熙從地宮中將他屍體運上來,偽裝成墜塔現場,卻大意地將血跡留在了石碑機關上。恰好被元覺看到,於是他好奇窺探,從密室中屍體上取下了這玉珮,也招來殺身之禍。」取出懷中玉珮,李淳風若有所思。
  「可是石碑上並沒有血跡啊。」
  「當然有。你可記得第一次見到石碑時碑上有不少灰塵,方才再看卻光潔如新,必定有人特意擦拭過了。寺中這幾日連連有人死去,正是混亂之時,若無特別原由,比如掩飾血跡,誰會去擦拭一塊平日無人注意的石碑?」
  「但那樣的話,他為何不將發現告知我們?」
  「因為他心懷鬼胎,生怕暴露自己的惡行。」把玩手中玉珮,李淳風道:「如今已知道,山上那具屍體就是桃蕊,也是元覺的情人。他誘拐了這名俗家女子,最終又因為害怕事情暴露而扼死情人。此事與昉熙的陰謀原本無關,元覺之死,更像是冥冥中的天道報應。」
  「那麼馮嬤呢?她又因何身亡?」
  「馮嬤的屍體並無外傷痕跡,現場種種跡象都與自殺吻合。目前看來,她應是為昉熙所騙,謀害主人,此後一方面擔憂事情敗露,一方面也是心中有所愧疚,終於投水自盡。」
  「可是,」想起了昉熙的話,尉遲方道:「馮嬤為什麼要恨自家主人?」
  唇角露出一絲微笑,眼中卻無笑意:「這就要問另一個人了。」
  「誰?」
  這句話李淳風沒有回答,而是一拍額頭,道:「唉呀,險些將大和尚忘了。」
  一經提醒,尉遲方也記起了在外面放風的玄奘。連忙出了禪房,向塔的方向奔去,突然之間停住腳步。火苗從地底竄起,正在吞噬塔身。烈焰夾雜著黑色的煙塵升騰而起,火勢異常兇猛,僅僅一會兒工夫,一切便籠罩在熊熊大火之中,什麼也看不清了。
  第十二章 造化
  貞觀三年五月,長安城中慈恩寺失火,大火焚燒三日夜,將慈恩寺塔化作焦土。上皇其時本欲臨寺禮佛,終因此事而罷。寺主昉熙於大火之後不知去向,據說已於塔中坐化。又有傳言,說昉熙大師道行深厚,功德圓滿,因此涅磐於火中。皇帝降旨,追封其為護國大聖禪師,撥款重修慈恩寺塔。
  世事至此,彷彿已將終結。
  烈日下,荷花舒展著花瓣,早已不是先前初吐時怯怯模樣。風動蓮葉,傳來沁人心脾的幽香。粉紅與淡白,星星點點散佈在綠葉碧波之上,亭亭裊裊,看起來有一種自在風韻。青衫男子獨立水畔,深吸一口氣,合上雙目。面上無喜無怒,眉宇間卻有寂寥之色。
  「李兄。」
  轉過頭,便看到一張清水臉兒。
  「郡主。」
  女子笑容乍展,正如蓮之初綻,「為何不入水榭?」
  「不必。」
  回話的人神情淡漠,不知不覺間,女子臉上笑容也消逝了。
  「慈恩寺大火之事,我已聽說。」
  「嗯。當日我也在現場。」
  這句話並不是回答,奇怪的是拂雲居然不再問。看了她一眼,從袖中取出一條紅繩,正是從密室中那具屍體頸中摘下的。斷開的繩頭已重新接了起來,下方懸著一塊玉珮。
  「皇家之物,還是留在你這裡較為合適。小心收藏吧。」
  拂雲伸手接過紅繩玉珮,眼淚突然一滴滴落下,驀地回過頭,不讓李淳風見到。
  「他……他……」
  「不必難過。生死有命,你也只能救他一次。」
  「他是怎麼死的?」
  避而不答,酒肆主人只是說道:「從死狀來看,生前未受痛苦。」
  一時間二人之間一片靜默,拂雲望向荷池,微風吹拂她頸後柔髮,數綹青絲在白得耀眼的肌膚上飄動。
  「承義是舅父最小的兒子,聰明淘氣,舅父對他極其疼愛。我看著他長大,將他當親弟弟一樣回護。出生之時抓周,正被他抓著這玉珮,因此按照習俗賜他作為護身符。那天,他和往常一樣到我府中玩耍……」
  她口中的舅父便是隱太子李建成,李承義為建成幼子。李淳風默不作聲,拂雲續道:「左武衛大將軍突然闖府,我這才知道……知道舅父和三舅已被殺,承道、承明幾位表兄全都死去了。可承義他……他只是個孩子……只知道偷摘我的荷花,跟小鳥、小兔子玩耍,要不就纏著我彈琴給他聽……」
  她轉過頭來,一雙眼直視李淳風,眸中全是哀愁憂慮之色。
  「信我,他沒有謀叛,也決不會對今上不利。」
  「我相信。」
  沉靜安撫的口吻令拂雲情緒稍稍平復:「那時我什麼也顧不上,只想保全他的性命。正好府中新進了一名小童,年齡身材,甚至臉型和承義都極為相似,於是,我讓他二人調換了衣裳……然後……」
  語聲再次急促,當日情景如同再現眼前。
  「府邸已被弓箭手層層包圍,那孩子一出門,便有無數箭簇對準了他……他們……他們把他當成了承義……那可怕情景,我到死也不會忘記……」
《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