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他說你們清水江流那邊的苗蠱,跟鎮寧一樣,少。但是呢,也有一些厲害的法子,比如金蠶蠱。話說這金蠶蠱本來尋常,然而凝練至體內,成為本命之物的這法子,卻少有人能夠傳承下來。你若有,倒是可以告知於我,這事情,便好商量。
  我眉頭一緊,心知這傢伙定是知曉了我的底細,要不然也不會徑直提起此事。
  那麼也就是說,飛刀七沒有撒謊。老歪確實是住在這裡,只不過,這個老歪不是郭娃喜,而是他的父親,這個老頭的兒子。如此一來,全部都解釋得清楚了。只是不知道,這個老頭子到底有什麼本事,竟然能夠將小妖朵朵幾個照面就拿下,悄無聲息,簡直是聳人聽聞。
  這可如何是好?
  不過事情既然已經說開了,我也就不藏著掖著了,直接問他,是不是他找的飛刀七來殺的我?為什麼要殺我?是誰指使的?
  他笑了笑,說你好像沒有明白自己的處境,現在並不是我求你,而是你求我,懂不懂?你說這話,好像我跟一個犯人似的。廢話少說,你若識相,便交出養本命金蠶蠱的法子;若不識相,自行離開,我不送客。
  我站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問這房子裡並不僅僅只有你一個人吧?幹嘛不都叫出來?
  他笑,沒有搭這一茬,說你進來,沒有感覺這堂屋是經過特殊佈置的麼?
  我瞥了一眼,果然在堂屋的四個角落,都堆積著四坨狗屎蛋兒,神龕上貢著一個神像,是一尊黑色金邊的小雕像,木質的,三頭六臂,三面青黑色,口中吐火,忿怒裸體相……我似乎在哪裡見過,而且還是最近的事情,然而我使勁想,卻想不起來。這神龕上,有縈繞的香火煙霧,正中間擺放著一個小銅碗,盛滿水。
  我說果然邪門,那又怎麼樣?
  老頭兒瞇著眼睛,說常聽人說起,「降頭術之極道,莫過于飛頭;養蠱之極道,莫過於金蠶」。這說法,耳根子都聽膩味了,只是不知道真假。一直都想找一個懂進倉股的人,過來鬥一鬥,看看是他家傳的手藝活厲害,還是風聞最盛的金蠶蠱厲害。兩虎一爭,必有閃失,小心一點哦!
  我聽出來了,這句話,是想要一較高下了。
  他開始用苗話念起咒來,這咒語疾緩有度,沒一會兒,一隻粉紅色晶瑩剔透的小蠍子出現在桌子上。它僅僅只有成人拇指般大小,外形好似琵琶,全身柔軟,輕巧,一對大鉗子看著也是嫩嫩的,像新春枝頭的嫩芽,高高翹起的尾巴像柳枝一般,隨著我的方向擺動。
  這蠍子蠱全身柔軟,唯有尾巴末端上的那一根尖刺,妖異般的堅硬銳利。
  斗蠱分很多種,他這是明鬥。
  所謂明鬥,便是與暗中下蠱相反的一種斗蠱方法。通常來說的下蠱,都是養蠱人對沒有經驗的普通人所下的蠱,如果是慢性的,當事人又找不到下蠱之人來解,便只好另尋高明。這第三方插手者,其實也是同行中人,他負責解蠱。一下一解,這便形成了暗鬥。這種方法一般潛伏期很長,解蠱的人手法高還好,若是個半調子,一則容易將人反治死,一則解活了,但是卻招到了下蠱人的仇恨。
  砸人飯碗,破人手藝,這仇對於養蠱人來說,其實還是蠻深的。
  也有明鬥,便是如今天的這種,擺開門道,兩蠱相鬥,猶如鬥雞、斗蛐蛐一般。
  這樣的鬥法,簡單明瞭,勝敗立分,哪方有本事,哪方沒本事,爭鬥中見分曉,以後也沒有太多的首尾需講。這種方法來自於最早期的傳統,然而要求很高,因為正如我前面所講過的,一般的蠱大部分都是以粉末、毒素而存在,真正有實體的蠱少之又少。所以一般能夠進行明斗的,都是厲害角色。
  見他這般,我也只有抱拳恭請金蠶蠱現身。
  肥蟲子活靈活現地出現老頭的眼前,它尾部有一些腫,那是路上捉迷藏的時候被小妖朵朵給彈腫的。本來它應該在熟睡,休養生息,這會兒出來時,一幅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然而它聞了聞,腦袋四處找,終於看到了趴在桌子上,做好戰鬥準備的水晶蠍子蠱。
  這一見,可不得了,它的黑豆子眼睛立刻爆發了無比犀利的神采。
  像是一個戒齋十年的小比丘,看見了一盤子香氣四溢、賣相上佳的紅燒肉;又或者像一隻飢渴的蒼蠅,突然發現了一坨翔……這吸引力實在是太大了,我想這肥蟲子,大概在吞嚥著口水。
  它盯著蠍子蠱,薄翼輕輕鼓動,像頭出閘的猛虎;蠍子蠱則盯著它,搖頭擺尾,像匹桀驁不馴的餓狼。兩者對望,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彼此應該都能夠看見對方眼中那罄盡太平洋海水,都澆滅不了的貪慾。
  老頭兒表面上風輕雲淡,然而鼻翼張合,渾濁的眼睛中有著細碎的光芒,像玻璃渣子。
  這無疑出賣了他牽涉到靈魂和菊花的緊張。
  沒有我的命令,金蠶蠱也就沒有動,在空中游弋著,時不時用黑豆眼看著我,渴求。我和它心神相連,能夠感覺到一股濃濃的飢餓之意。屈指一數,我好像又有好多天沒有餵它東西吃了——這苦命的小東西,跟了我這麼一個主人,便是天生的餓死鬼投胎,除了修羅彼岸花那一次,竟然沒有吃過一頓飽飯。
  然而即使美味在前,它也沒有輕舉妄動。
  這是我近半年調教的結果,平時撒些小脾氣,賣個萌,我也就不說了,在大是大非面前,它倒也沒有造次的膽兒。
  老頭問我可以開始了麼?
  我說談談賭注吧。我輸了,給你培養金蠶蠱的方法;你輸了,還我家朵朵,然後說出到底是誰要殺我。
  我本以為他又要講一番職業道德之類的話語,然而他沒有,很爽快地點了頭。
  談完話,我們共同打了一個響指。
  蓄勢待發的金蠶蠱從空中俯衝而下,那血紅透亮的蠍子蠱,在這一刻則像是蟋蟀附體,從桌子上一彈而起,在空中三對柔軟的節肢舒展,一雙大鉗子揮舞著,口中噴出一口黑氣。與此同時,在與金蠶蠱接近的一瞬間,那尾巴上的尖刺一下子似閃電,扎穿了癡肥的金蠶蠱那金黃色的表皮,大量的毒液瞬間湧入到了金蠶蠱身上去。
  僅僅一秒鐘,兩者都雙雙墜地。
  老頭臉上浮現了笑容,這笑容配上了他的老臉,尤其恐怖。
  接著,他的笑容又凝固了起來。
第七章 幕後真兇
  在我和郭老頭共同的注視下,跌落到水泥地板上的兩個小傢伙,爬起來的並不是那只架勢兇猛、襲擊成功的蠍子蠱。
  而是肥嘟嘟的金蠶蠱。
  這小東西什麼都沒有做,它所有的動作就只是飛過去,接著被蠍子蠱扎中,然後破開的血流出,將蠍子蠱反而給感染,毒死了——如此簡單。它蠕動到了蠍子蠱的身上,大快朵頤起來,一點也沒於身為客人的自覺,毫不客氣。那洋洋得意,大吃大嚼的吃貨樣子,讓我都覺得很丟臉。
  不過,它用最好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王者的地位,霸氣側漏。
  郭老頭跌坐在椅子上,搖頭歎氣,說想不到啊,想不到,差距居然有這麼大?他神情萎靡,一下子彷彿像是老了十歲。我還要他配合著放了朵朵呢,於是假惺惺地關心他,說老爺子你沒事吧?
  他愣愣地看著我,表情突然轉變成慈祥,眉頭舒展,讓我感覺頗為怪異。
  他長歎一聲,說這蠍子蠱,養一年,溫一年,又一年,三年方顯崢嶸,你的金蠶蠱,可知道有多少年頭了?我搖頭說不知,這個金蠶蠱是我外婆給我種的,多少年份,我還真的沒有算過。郭老頭伸出手,拇指和尾指翹起,其餘三指併攏,說六十年。當年認識你外婆的時候,她便立志要養出一條這般厲害的金蠶蠱,我向她討要,她不給,理由便是,這是個給人做嫁妝的法子。匆匆一別,五十載歲月,就已經過去了。
  我一愣,他居然認識我外婆?
  他哈哈長笑,說清水江河畔的苗寨子,哪個不曉得龍老蘭的威名?
  只是,多少年過去了,你們這小一輩,倒是不在意咯。想當年,你外婆那可是遠近聞名的苗寨金鳳凰,多少後生仔在她的吊腳樓下,唱一晚又一晚的情歌子,又有多少後生仔在夜裡面默默地流淚……沒曾想,造化弄人,她居然嫁給了你外公這個耕田佬,碌碌無聞起來。人生就是這麼奇妙啊,對不對?
  他停頓了一會兒,搖頭長歎道:「你外婆這麼風華絕代的一個人,寧願蟄伏在小寨子裡,不容易啊。她這一輩子的心血,都在這條金蠶蠱上了!」
  我默然,問他怎麼突然提起這些事情來,難道這跟我有關麼?郭老頭遺憾地長歎一聲,說倒也不是,只是睹物思人罷了。我冷笑,說那飛刀七說認識我外婆,你也說認識我外婆,感情鬧來鬧去,大家都是熟人。可是,既是如此,你們還三番五次的上門追殺,到底是為了哪樣子?
《苗疆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