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
他憋盡氣力,霍然站了起來,長笑作歌曰:「三界內外,惟道獨尊,體有金光,覆映吾身;今赴黃泉,萬神朝禮,鬼妖喪膽,精怪亡形……」
歐陽指間一邊跳著,一邊歌,周圍的米陣則一波跟著一波地蕩漾出米黃色的光暈,當他唱到了「吾不省兮,且歸黃泉」時,一股暗紅色的火焰就從他的天靈蓋中冒起,瞬時間就將他的頭髮和鬍鬚給冉冉燃燒起來。而在這時,老爺子已然唱不動歌了,他的聲音被空氣中一聲沉悶的怒吼所掩蓋著,那怒吼似乎是在絕望的嚎叫,又是在乞憐,說著:「天啊……不要啊,我不是資本家,我不是走狗!我只是一個……」
這個死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惡鬼,似乎對自己的死去,依然還有著強烈的執念。
而這執念,甚至遠遠超過了對我們的恨意……
我渾身都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爺子瘋狂地跳著祭祀的舞蹈,看著那一團暗紅色的火焰吞噬了他的身體,火焰將他的毛髮、皮膚、肌肉、骨骼和體液一起點燃蒸發,而他的靈魂,則在緊緊地糾纏著那入體的惡鬼,不讓它再次掙脫出去。那惡鬼渾身顫抖,在咆哮,在嘶吼,最後變成了祈求……
歐陽老爺子一聲也不吭,任那惡鬼表達著它的情感,他只是死死的纏著,用盡自己的每一份意志和念力。他在用生命和靈魂在跳動著,一往無懼。我看著視野餘光中那火焰的精靈,心中的悲憤就像春天瘋長的野草,鬱積得讓人奔潰。沒有人能夠救歐陽指間了,他求仁,得仁,捨身取義,壯哉!
這個老爺子一直默默無聞,然而他在最後關頭,用生命的力量,展示了他的強大。
就在歐陽指間最終無力倒下的時候,從我的後方很遠,大概是這大廳的邊際,傳來了一聲沉悶的爆炸聲,我鼻子靈,能夠感覺到有一股硝煙味在飄蕩。接著,有許多人的腳步聲從那個方向傳來。我一動也不能動,就像案板上的肥肉,反抗不得。那腳步聲漸近,來者似乎被燃燒的火焰給嚇了一跳,輕微的交流著話語,過了幾秒鐘,有人走到了我的面前,接著一根鐵管子抵住了我的胸口:「別動!」
這是一個穿這迷彩綠的男人,像軍服,款式又有一點兒奇怪。抵著我胸口的,是一把微型衝鋒鎗,槍口冰冷,卻隨時可以噴射出灼熱的子彈來。
我沒有管他,只是默默地看著已然被那暗紅色火焰舔食、燃燒,最後倒伏在地上的歐陽指間,老爺子的身體已然扭曲變形,空氣中傳來了一陣難聞的焦臭味。在那灼熱的溫度裡面,我似乎看到了兩個靈魂的消亡,一個約摸六十歲年紀的老人,他穿著灰色的褂子,踩著千層鞋,有一把飄逸的山羊鬍,鶴髮童顏,眼神睿智而明亮,溫和地看著我笑,過了一陣,他朝我揮揮手,作別,然後朝著上方飄去。
空氣中最後有一絲輕微的喊聲:「我不是資本家,我只是一個本分的商人……」
我眼中飽含著淚水,一滴一滴,將我的眼眶給全部的填滿,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和扭曲了。那個軍人將我拉起來,然而我現在的情況,比一個喝得爛嘴、一灘爛泥的酒鬼還要沉重,他一下子扶歪了,把我掀到了另外一邊。我看到兩個和雜毛小道一般打扮的人,正舞著桃木劍與小東、曼麗纏鬥,和他們一起的還有三個穿著白色褂子的男人,和一個紅衣服女孩。
除此之外,超過兩個班的士兵將現場作了控制,地翻天、老王全部都被用槍指著腦袋,跪倒在地。
同樣被指著腦袋的,還有鐵門口的丹楓。她被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給死死地壓在地上,標準地擒拿姿勢,一個臉上有刀疤的男子正拿著一把手槍察看。
那把手槍是老王的,而後似乎被丹楓撿到了,而且還朝許永生開了幾槍。
我被那個人勉力扶了起來,他拍了拍我的臉,說沒事吧,能說話不?我張了張口,「啊」一聲,感覺喉嚨又乾澀了。越過他,我能夠看到趙中華被幾個醫生護士打扮的人給圍住,正在做緊急治療。一個地中海髮型的矮胖男人走過來,目光仍盯著打鬥的那一邊。扶著我的這個軍人敬了一個標準的禮,喊首長。
他看了下我,說什麼情況?
軍人回答,說這裡有一個清醒的人,但是一直沒有說話,好像是脫力了。
矮胖男人伸出左手,五根胡蘿蔔粗的手指搭在了我脖子側邊的動脈處,兩秒鐘後,皺著眉頭說噫,沒有被上身啊?難道是嚇傻了?我感覺到他的手指處灼熱滾燙,而且還開始摸到了我掛槐木牌的紅線處,憋足了勁,然後開口說話道:「你們……是什麼人?」
他笑了,說哎喲,居然不是傻子。嗯,你既然在這裡,想必知道一些情況,我們是國家的人。
我努力地調整嘴角往上翹,微笑著,說是國家宗教管理局麼?
他驚異地看著我,說哦?你倒是知道一些東西啊?話沒說完,他轉頭看像場內,破口大罵道:「黃鵬飛,夏宇新,曹彥君,罵了隔壁,你們這些撲街仔還不趕快幹活?溫吞吞地等著吃屎麼?」
罵完人,他轉過頭來,和藹地問我,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說我朋友的大師兄,是「黑手雙城」陳志程。
他的臉色嚴肅了起來。
第三十章
有了大師兄的招牌在,這個矮胖的男人立刻對我多了幾分尊重。
不看僧面看佛門,從他的態度裡,我能夠看到大師兄陳志程是一個多麼牛逼的傢伙。這個剛剛還對那幾個厲害手下呼來喝去的傢伙,立刻將人把我扶到了柱子旁邊,背靠著坐下,然後蹲下來,先自我介紹,說他叫做張偉強,是這次行動的具體負責人,問我這裡發生的事情。而就在這一會兒的功夫裡,小東和曼麗這兩個被附身的可憐人,已然被那六個人給聯手制住,接著那兩個青袍道士越眾而出,兩張黃符便貼在腦門之上。
小東和曼麗停止了動作,像一對被剪斷線的木偶,圓睜著雙眼,眼球都快要突出來。
這樣的一個形象,再英俊的男人、再美麗的女人,看著都只能傳遞出一種恐怖的詭異感覺。
我將視線收回來,看著張偉強肥臉上展現出來的笑容,知道在這張慈善的面孔後面,是一個強勢到極點地性格在,也知道以他的精明和智商,定然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於是,我將今天的經歷一一說起。當然,我講話也有技巧,一些事情,自然用春秋筆法給模糊掉。我講著,那六個人已經圍攏了過來,捂著鼻子站在我面前,把光都擋住了。被這麼多人居高臨下地看著,說實話,我心裡有些不爽,講到遇到八個冒險者這裡,我停止了敘述。抬起頭來,看向這些人。
一個年輕的青袍道士不滿地衝我凶道:「趕緊說啊,看什麼看?」
張偉強似笑非笑地說:「黃鵬飛,他可是你家師叔輩的朋友,你這傢伙就不能客氣一點?」
青袍道士發愣,說什麼師叔輩?
我看著他,總感覺在哪裡似乎是見過的。這時候,鐵門已經被打開,幾個軍人把留在通道裡的雜毛小道給抬了出來,有一個年輕的戰士抱著肥母雞一般的虎皮貓大人,跑到這邊來報告,說發現裡面有好多屍體,初步確認是發生過屍變的死人,還有一個昏迷過去的人,以及一隻大鸚鵡……
年輕的戰士肩挎著鋼槍,懷裡抱著虎皮貓大人,掂了掂,忍不住抱怨道:「好重……」
我艱難地伸出手,讓他給我,戰士看了一眼張偉強,然後把虎皮貓大人遞給了我,我接過來——我靠,往昔不覺得,這會兒全身乏力,果然真的很沉……咦,不對勁!我摸著虎皮貓大人的肚皮,溫溫的,一起一伏,這哪裡是掛掉的樣子。我費力地伸出雙手,像面對情人一般,把這肥鳥兒全身上下都摸了一個通透。
靠……
我的臉立刻就黑了,這扁毛畜牲哪裡是死了,根本就是睡著了。看得出來,這傢伙只是被迷暈了。許永生這個王八蛋在騙我們,我就說麼,虎皮貓大人連金蠶蠱的毒都不怕,哪裡可能被區區的屍毒,就給毒倒了?在我的心裡面,哪怕老孟的腦殼上塗的是氰化物,這只賤鳥都不會傷到分毫的,至於為什麼……
因為它叫做虎皮貓大人,這五個字就足夠說明一切!
就是這麼不科學,沒有道理。
那個叫做黃鵬飛的道士看見被抬出來的雜毛小道,見他也是一副道士打扮,驚訝地走過去瞧,然後轉頭過來問我,說你說的這師叔輩,難道就是這個傢伙?我見他眼中似乎有著一些鄙夷和不屑,心中不爽,但是又擔心雜毛小道裝牛逼,假李鬼碰上了真李逵,到時候惹了一場笑話,豈不是更加難堪?我抿著嘴看他,終於還是說:「是,怎麼了?」
黃鵬飛聳了聳肩膀,嘴角往左邊抽動,說沒什麼,以後不要再招搖撞騙了,說是茅山門下,蕭克明這個傢伙,十年前確實是我師叔,這個沒錯;但是現在,他只是一個被革出門牆的棄徒而已。老是打著我們茅山的招牌,就太不要臉了,知道麼?小子。
說完這話,他鼻孔朝上一翻,也不管這邊,哼一聲,朝著站立當場的小東和曼麗走去。
旁邊幾個人的臉色立刻一整,也說不上有多少惡意,似笑非笑的,讓人覺得心裡面像長了一團茅草。張偉強倒是沒怎麼,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接著講,然後呢?我看著依然在燃燒的歐陽指間,心中越發覺得冷,說然後我們就掉入了許永生、老王的圈套中,接著變成了這個樣子……具體的細節,我們能不能出去之後,再談這些問題?
張偉強點頭,說也好,有些事情,我們是需要好好談一談了。
他站起來,然後揮手,立刻有軍人把奄奄一息的老王、身中數槍已然氣絕的許永生和渾身濕漉漉汗水的地翻天,給搬到這邊來。張偉強問我這些都是廣場鬧鬼事件的主謀?我點了點頭,他手一擺,立刻有人將這些傢伙銬上,然後運了出去。爾後趙中華也甦醒過來了,被用抬行擔架搬了過來,臉色蒼白的他看著我,說你沒事吧,陸左?我搖搖頭,沒說話。他四處張望,先是看到了被人背著的雜毛小道,然後又尋找一圈,眼睛一瞇,說歐陽老先生呢?
我依舊沒說話,只是指向了那一堆安靜燃燒著、只剩下渣子的火。
這暗紅色火焰的猛烈,竟然能夠在短瞬之間,將一個大活人燃燒成這般模樣,果真不是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