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節

  那個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晉平那個小地方的神婆,她的名字居然在千里之外,在另外一個垂垂老矣的神婆口中說出來,怎麼能讓我不驚訝?
  接著,從蚩麗花的口中,我聽到了這麼一件事情:
  蚩麗花有一個姐姐,叫做蚩麗妹,那是一個傳奇的女人。她在年輕的時候,曾經走出了這片叢林,北上,出撣邦,過瑞麗,走通了雲南馱馬道,然後一直行到了苗疆一帶。她的目標不是落葉歸根,重返白河,而是要會一會千年傳說的苗家三十六峒傳人。經過了這麼久的歷史煙雲和動亂,要說現在去找這些傳人,肯定是很難,然而在那個時候,各家蠱苗之間,還是有一些聯繫的。於是蚩麗妹一路挑戰,竟然連敗了十二家,從滇地一直打到了湘黔一帶,竟然沒有一家能夠與之敵手的。
  一個女人,竟有如此戰績,壯哉!
  那個時候局勢動亂,路難行,蚩麗妹這一路足足走了一年多。而後,她常勝無敗的驕人戰績,終於在苗疆清水江流敦寨苗蠱一脈面前,終結了。當時她的對手只有一個,便是漢蠱王洛十八。洛十八隻用了一個回合,便將蚩麗妹精修的靈蠱給破解掉,臨了,他對這個來自異國的女人說,其實他的水平並不止這些,他有一個培育本命金蠶蠱的方子,若有時間,百年之後,必可笑傲三十六峒,無人能及。
  蚩麗妹不信,然而落敗之後,也無顏面反駁,意興闌珊而返。
  二十年後,蚩麗妹苦精求進,重返苗疆,卻得悉洛十八已然葬身洞庭湖底,而他的七個弟子各自分飛,再無蹤影。她僅僅見到一個洛十八的隔代傳人,一個正處於花季的少女。那個少女,便是我的外婆龍老蘭。她當時並沒有為難龍老蘭,只是說明了來意。那個少女告訴了蚩麗妹,說她已經在著手培育本命金蠶蠱,如果能夠給予她時間,三十六峒第一人的位置,依然還是她清水江流敦寨苗蠱的。
  蚩麗妹當時只是笑了笑,然後朝這神龕上洛十八的牌位拜了一下,返回了緬甸,終生再沒有踏足中國。
  ※※※
  我當做是故事,聽完這麼一長段歷史,第一個想法不是去關心我外婆當年發生的事情,而是在思考蚩麗妹的年齡問題。作為一個與我太師公同輩之人,若活到如今,那不是得有一百好幾十歲了?而我面前的這個老太太,即使養蠱人年老之後普遍都顯得衰老,但是卻一定不會比我外婆的年紀還大。
  蚩麗妹是蚩麗花的姐姐?這可真是一件讓人稱奇的事情,不過若算起來,這老太太的輩分可高得嚇人。
  說實話,我聽完之後,頭便有一些暈了,而在旁邊的雪瑞,則完全就是一頭霧水。
  我問蚩麗花為什麼跟我講這些?
  蚩麗花說:「金蠶蠱的飼養之法,並不是只有你們一家所有,至於蠱中至尊,也只是無稽誇大之談。然而這話出自於漢蠱王之口,卻又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她很好奇,成長之後的金蠶蠱,會是一個什麼樣子的存在。所以,她不讓你死。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故舊的事情,是想讓你明白,萬事皆有因果……還有一點,她醒了,想見見你!」
  「她?」我疑問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小老太太,她則咧開了嘴,笑著說:「對,她醒了,想要看一看你。我所有的本事,不及她百一,你有什麼想問的,還是親自去請教她才好。」說完這些,她站起來,帶著我往裡間靠坡地的那方向走去,雪瑞跟著,她也沒有阻止,緩步而走。
  我們出了神婆的家,隔壁便是苗寨的祠堂,走進去,她顫顫巍巍地朝地上三拜九叩,然後來到側堂的三個蒲團坐下,她則默默念著話。在我們詫異地注視下,這幾個蒲團下面突然一陣晃動,接著往下一沉,我們竟然開始往下掉去,一片黑暗。
  不過好在這時間並不算久,幾秒鐘後豁然一亮,我們來到了一個牆壁上儘是火燭的土洞子裡。
  這洞子很大,至少有兩百多平方米,分成幾進幾出,蚩麗花站了起來,帶著我們往前走。我沒走兩步,便被雪瑞緊緊拉住了衣袖。她一臉緊張地指著西邊的方向,尖叫,說有蜈蚣,好長的蜈蚣。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西邊整整的一面牆壁上,遍佈著紅色的、黑色的以及透明色的蜈蚣,不細數,但是約摸得有上千條。這種五毒之首的蠕蟲類節肢生物生長十分緩慢,一年才長三四厘米,而我見到的這些,至少都有二三十厘米長,可見都是年份長久的傢伙。
  如此多的蜈蚣匯聚在一起,別說是有密集恐懼症的雪瑞,便是我,臉色也發了白。
  蚩麗花有些好笑地看著我,說養蠱人還會怕這些小蟲子?
  我搖了搖頭,說怕倒是不怕,就是看著這麼多密密麻麻的蟲子,心理面有一些膈應,很不舒服。蚩麗花說我們蠱師一身的本事,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來源於這些蟲子身上的,所以一個正統的養蠱人,看見蟲子的心情一定是愉悅的,是發自內心的興奮和激動。這地下密室的各個區域裡養著很多蟲子——馬蜂、蜥蜴、蜘蛛、蟋蟀、金蠍、蛤蟆、馬陸、桑蠹蟲、斑蝥、殭蠶、烏梢蛇、金錢白花蛇、水蛭、九色蜘蛛……常人看著蠻荒的雨林裡,有著養蠱人夢寐以求的所有寶貝,這便是她們棲身這裡的主要原因了。
  每說出一種蟲子和毒物,雪瑞的臉便白了一分,直到說完,雪瑞已經化身為傳說中的白雪公主了。
  而這個時候,我們已經走過了三道門,一直來到了最裡面的房間。
  這個房間完全是一個水池子,我們站在門口往裡看,黑黝黝,然後有好多蜘蛛網在房間的上空密佈。水池子裡的液體蕩漾,呈現出一種濃郁的綠色,也有紫色和紅色在其中漂散著。這氣味還算好聞,放得很有多的香料,丁香、肉豆蔻、肉桂以及檀香混雜著,然而偶爾翻滾,有好多蛇段及毒蟲的屍體也在水裡面。
  我吃驚地望著蚩麗花,難道她姐姐就是在這個水池子裡面?
  正驚訝著,從黑暗處突然漂出來一個很大的白色蠶繭,緩緩而來,一直來到了水池邊停住,稍微尖的一端朝上。我轉身看去,只見這蠶繭的蛹衣破口處,露出一張緊閉著眼睛的美女臉孔來。
第四十三章 神婆授蠱,結伴同行
  這白色蠶繭十分巨大,半浸在池水中濕濕嗒嗒的,還剛開始還以為是什麼巨型昆蟲呢,沒想到這一翻轉過來,竟然是這個樣子,讓我不由得大吃一驚——她就像襁褓裡面的嬰孩,週身都被蠶繭所包裹著,只露出臉。說句老實話,我覺得雪瑞的皮膚已經足夠晶瑩了,黃菲也足夠美了,然而與這張臉比起來,卻又有著一些差距在。怎麼講?
  這女人的臉蛋冰肌瑩徹,細潤如脂,粉光若膩,讓人一見到,心中便不受控制地砰然作響,覺得她佔盡了天下間的美麗。然而當這麼美麗的事物出現在一個蟲蛹之中,那麼效果便不僅僅只是皎如秋月的曼妙了。更多的,是無邊的詭異和恐怖來。
  反襯便是這樣,越是美麗,越是嚇人,這世間很多事情,皆是如此。
  我的手臂被緊緊抓住,扭過頭來,只見雪瑞嚇得一臉煞白,貝齒緊咬著粉紅的櫻唇,眼睛迷濛,幾乎都要哭了出來。我知道她的視野跟常人的不一樣,所以看到的,也許比我更多,不知道這多出的部分,又是些什麼。我帶著雪瑞往後退了兩步,扭頭問蚩麗花,說這是……
  神婆眼簾低垂,平靜地說道:「這便是我的姐姐,蚩麗妹……」說完,她竟然將手中的竹竿扔在了一旁,然後整個人都跪了下去,伏身在這個白色巨繭面前,喃喃自語,不理我們。
  我心中大驚,我原以為她姐姐蚩麗妹是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頭髮花白而稀疏,一臉的老人斑和皺紋,牙齒脫盡,嘴巴癟陷……然而在我們面前的,卻是一個二八年華、國色天香的女人——雖然整個身體還在這個巨繭當中。
  我強迫著自己回頭看去,只見那水池當中的液體十分的黏稠,就像鮮血或者漿液一般。
  尼瑪,這是天山童姥麼?
  我心中暗自罵著,正想帶著雪瑞離開這個透著詭異的蟲屋子時,這張緊閉著眼睛的美女臉孔突然睜開了眼睛,不悲不喜,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她的眼睛如同漫天的繁星一般璀璨奪目,瞳孔裡呈現出一種綠色和紅色交織的詭異形狀,我渾身一僵,竟然有一種氣場被鎖定,動彈不得的感覺。
  這如斯龐大的氣場,竟如那山巔一般沉重。
  這個女人頭往前面一拱,竟然從蛹衣裡面伸出了幾分來,好多滑膩黏稠的漿液隨著她突出來的臉孔溢出。這讓我終於看明白,她並不是簡單地用蠶繭將自己包裹,而是整個人都和那東西融為一體了。對於她來說,這蠶繭就如同母親的子宮,是最溫暖的所在。
  她盯著我,我就像中了點穴術,僵直不動。很難跟大家形容我當時的狀態,就像趴在桌子上睡覺醒來時,全身麻木的那種感覺。而就在這時,我體內的金蠶蠱則被一下子激發出來,它浮出我的胸口,然後搖頭晃尾地擋住了美女的目光。肥蟲子一出現,我的壓力立刻減輕了很多,肌肉都鬆弛了下來。
  雪瑞突然往前一站,用著她特有的清麗聲音說道:「蚩姐姐,我是雪瑞,他是我哥哥陸左,我們今天過來,是想請你幫忙給我們找一個人……」
  這個小妮子居然不顧現在詭異的情形,直接將我們過來的目的,一一地跟白色蠶繭中的蚩麗妹說起來。
  我至今為止,仍然為雪瑞那一天跳脫大膽的行為,感到由衷的驚訝和佩服。
  要知道,那一天,她才是個未滿十八歲的少女。
  蠶繭中的女人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金蠶蠱身上,這個渾身金色如玉材質的肥蟲子也識趣,並沒有衝撞這個看著似乎厲害之極的女人,而是露出它無害賣萌的狀態,裝瘋賣傻;除此之外,她便是看著我和雪瑞。當雪瑞問起雜毛小道在哪裡的時候,她閉上了眼睛,沒兩秒鐘,睜開來,看向了地上跪著的蚩麗花。
  地上的神婆指著西北方向,說翻過兩座山,過一大片林子和兩條小溪,在大山的背彎處,有一小片望天樹林,樹林的盡頭,便有你們的朋友……
  蚩麗花說著話的時候,語調與剛才的竟然有著截然不同的感覺,就像一個歷經滄桑苦難的人(雖然她也很老了)說出來的,有著粗糙的雜音。我能夠明白,她已經進入了半附體的狀態。如此說來,這個蠶繭中的女人也許不是完全甦醒,她甚至有可能還是處於半夢狀態,僅僅只是一部分潛意識醒轉過來。
  得知了答案,我抱拳感謝,而女人的眼神依然停留在肥蟲子身上,不知道聽沒聽到我的話語。過了一會兒,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角抽動,然後閉上了眼睛。池中的蛇蟲翻滾,將她緩緩地往後拖去。蚩麗花爬了起來,拄著竹竿,帶著我們緩步往外面走去。然而就要走到門口的時候,我們聽到了一聲蛇信子吞吐的聲音,蚩麗花停住了腳步,枯瘦的手搭在了我雪瑞的袖子上:「回去,她有東西給你……」
  雪瑞莫名其妙,然而卻也聽從了蚩麗花的話語,折身返回到了那水池的跟前。蠶繭的全部都快沉了下去,我看見雪瑞突然伸出了左手,五指湊攏,然而蹲下了身子來,保持半跪的姿勢。那張精緻明媚的臉緩緩貼近了雪瑞的手,猩紅的檀口張開,吐出一條青白色的軟蟲,小拇指大,下面許多細密的觸足蠕動,然而爬到了雪瑞的手上來。
  蠶繭終於沉了下去,在那黏稠得如同漿糊的綠色液體中,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雪瑞身體僵直地轉了過來,在轉身的一霎那,她白淨的手上空空如也,那條青白色的蟲子早已經不見了蹤影。她走了過來,像一個木偶,臉上似笑非笑,又好像要哭了一般。蚩麗花臉上露出了難以抑制的失落,她看著雪瑞精緻的小臉,盯著,有些冷,過了一會人,她說:「『她』說陸左一個人應付不過來,讓這個小姑娘一同前去,這個青蟲蠱,會助你們一臂之力,等關鍵的時候再用出來。」
《苗疆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