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4節

  說實話,我在緬甸其實是受到很多委屈的,特別是遇到了許先生之後,他並沒有因為我們之間這一點兒七拐八彎的師門關係,而多加照拂,除了逼迫我寫出洛十八留下來的《鎮壓山巒十二法門》之外,幾乎沒有怎麼關注過我,就好像鄉下來的窮親戚,將身上僅有的路費搾完,然後給關押起來。
  而許先生此人,真的如洛十八在十二法門備註裡談論到的一樣,雖然天資聰穎,但是天性卻實在太過薄涼,形式不擇手段,有的時候簡直殘酷得令人髮指,比如為了讓魔羅激發魔性,竟然要將它的親生父母送給它殺害,連自己的手下和徒弟們都算計,急功近利,王倫汗老巢那數千名士兵和普通農民的性命也都不放在眼裡,一切皆棋子,有用則留,無用則棄。
  我被許先生步步逼迫,最後不得已而發動反擊,使得許先生最終不得不將自身引爆,引發了那場恐怖的衰老風暴,將整個耶朗南祭殿都陷入入了一場腥風血雨之中,如此步步緊逼,說起來我也沒有犯多大的錯。
  孩子沒娘,說來話長,一席話說到我們從薩庫朗基地爬出,方才罷休。
  當我口乾舌燥地停止下來,抬起頭來,卻瞧見這個坐在辦公桌後面的老人竟然雙眼闔起,似乎都已經沉睡過去。不過我再仔細一打量,方才發現他的眼角,似乎隱約有淚光。
  好半天,他才睜開眼睛,揉了揉鼻子,說陸左,你可知道許映智在東南亞呼風喚雨,為何一輩子都沒有踏足中國一步麼?
  我張了張嘴,猜想半天,然後搖頭,許老沉緩地說道:「他是因為我!」
  「您?」我有些驚訝,說你們是兩兄弟,為何他終生不回中國,卻是為了你呢?
  許老往後面躺了躺,輕聲歎道:「映智這一生,驚才絕艷,便是洛十八提起他,都說實乃天才人物,然而他因為幼年時的一些遭遇,心裡扭曲,這一世所殺之人,成千上萬,數不勝數,多少人因他家破人亡,多少人因他妻離子散——他便是一頭從深淵裡放出來的惡魔,像他這樣的人,成就越高,對社會的危害會越大。」
  這老人對自己的親弟弟有著深刻的認識:「雖然他是我的親生兄弟,但是事涉國法,我也容不得他。邦貴去世的時候,我們在苗疆會過一次面,交過一次手,後來達成協議,他永不犯中國,而我則讓他帶著那小孩離開,然而我萬萬沒想到……唉!」
  我問什麼孩子?許老卻沒有再說往事,而是盯著我,說陸左,我聽說你體內有一隻威名甚廣的本命金蠶蠱,能否拿出來,與我一觀?我苦著臉,說恐怕不行,這個傢伙現在沉眠了,我也支使不得。
  「支使不得?」許老盯著我的眼睛,說陸左,你現在還能夠控制得住它麼?
  我感覺在那一瞬間,許老眼睛彷彿有如小太陽一般絢爛,那眼神讓我如墜冰窟,下意識地喊道:「可以!」
  許老點頭,說好,我記住你的話了,陸左,我們蠱師歷來都只有三個結局——孤貧夭!我這一生,並無子嗣與傳承,所以敦寨苗蠱一脈,終究還是靠你來發揚光大的,以後你倘若在局裡面有任何事情,都可以通過小陳來聯繫我,但是有一點,你倘若成為像許映智那樣的人,請你一定記住,我絕對會親手來清理門戶的,不可能手下留情。
  連自家兄弟的生死都能夠置之度外,我並不懷疑許映愚對國家狂熱的忠誠和言必於行的決定,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說我一定會嚴格要求自己的。
  許老長歎了一聲,說行了,人也見了,話也說了,他如何死去的具體情況,我也基本上瞭解了。陸左,你記住,你是我最期待的後輩,也是我最擔心的後輩,有時候,你的決定能夠直接影響到很多人的生死,所以,做事情一定要謹慎,不要莽撞,三思而後行。
  他揮揮手,說好了,我累了,你回去吧,離開的時候記得帶門。
  許老的口氣有些奇怪,彷彿是欣賞,又透著一股陌生的勁兒,我揣摩不得,只有遵著他的話語,起身打了招呼,然後離開。
  我出了房門,在回手關門的那一剎那,我瞧見這個老人完全就陷入了寬大的座椅中,整個人都顯得極為消沉疲憊,孤獨得就像一個小孩。
  果然,即便是嘴上不說,同為兄弟,他終究還是在為許映智的逝去而心傷,眼看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人離開了人世,他手上便是有著讓人欽慕的滔天權力,但是心中,卻終究還只是一個孤獨的可憐人而已。
  我突然想起,多年以後,我會不會也變成這般模樣呢?
  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從門口兩個保衛人員手上接過暫放的東西,然後魂不守舍地回到住處。
  別墅裡面一個人都沒有,我也沒有打電話找尋,脫去身上的衣物,獨自浸泡在院子裡的泳池中,任水沉浮,感覺總有一種東西在我的體內,左右著我那不可捉摸的命運。
  我一個人在泳池裡泡到了下午兩點,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處於一種混沌虛無之中,難以言敘,妙不可言,後來秦振叫醒了我,問我有沒有吃飯,我茫然地搖頭,他告訴我,下午的總結大會馬上就要開始了,他是被掌櫃的打發過來叫我的,問我餓不餓,要不要先填一點兒肚子?
  我搖頭,從泳池中一躍而起,拿著旁邊的毛巾草草擦乾身上的水漬,然後跟他一起,前往會議中心。
  宗教局此番租用了酒店一整棟會議中心的大樓,當我與秦振到達現場的時候,大會議廳裡面濟濟一堂,差不多有三百來號人,這些人大體都是來自於四省一部的各個部門,瞧這架勢,差不多就是有名有姓的重要領導幹部都坐在主席台上,而稍微有些職位的則坐台下前面幾排,至於其餘人等,都各自找相熟的朋友,聚集一團。
  因為會議暫時沒有開始,所以現場還是有些雜亂,我瞄了一圈,瞧見滕曉和朱晨晨在角落朝我揮手,便跟秦振一起弓著腰摸了過去,剛剛一落座,滕曉便問我,說蕭道長怎麼沒有過來?
  我調整著座椅的姿勢,說他又不是局裡面的成員,此次過來純粹就是遊玩來著,此刻不知道是在天涯海角還是在大小洞天玩著呢,不要管他。
  滕曉對雜毛小道出手幫他的事情牢記在心,昨夜打電話過來說羅金龍過來道歉了,我點頭表示知道,也沒有多說,他現在又問起來,指著台上那個笑容滿面的白面老頭說道:「陸左,蕭道長到底是什麼來頭,竟然能讓羅賢坤低下頭,帶著他那兒子過來,情真意切地道歉?」
  很多時候,信息是相對比較封閉的,比如滕曉、秦振等人雖然也算認識雜毛小道,但僅僅只知道這個道人是我的好朋友,卻不知道他的來歷,諸如掌櫃的、老趙和董仲明等人也不會主動提及,所以滕曉才會有此一問。
  我笑了笑,說這個傢伙啊,就是個浪跡江湖的騙子,切莫被他給唬住了。
  滕曉見我不說,知道這裡面有講究,便不再提及,我們私底下又聊了幾句,老趙摸了過來,說大師兄有事找我,讓我去二樓辦公室。
  我與秦振、滕曉他們告辭,跟著老趙來到二樓辦公室,瞧見大師兄正在跟董仲明、余佳源等人說著話,忙忙碌碌,瞧見我過來,他把我拉到一邊,問我,說陸左,剛才我接到許老電話,讓我把年終總結中,關於你的功績給全部隱去,並且抹除你的所有榮譽,說你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讓你低調一點。不過……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說道:「許老告訴我,私底下會給你往總局包備,給你的行政級別,提高到副巡視員一級,你沒有意見吧?」
  副巡視員級別?聽到這話,我心中不由得咯登一響,立刻就懵了——這胡蘿蔔給得也太大了吧?
  副巡視員是什麼概念?須知這秘密戰線自有一套等級體系,細細講明實在太費口舌,簡單來說,當年集訓營的總教頭慧明和尚,曾任西南局副局長的賈團結,也就是一個副巡視員的政治待遇,大師兄廝混朝廷幾十年,到如今,也就是一個巡視員,比我高半級而已。
  什麼情況?
第八章 東南總局年終會
  當然,級別上雖然差不多,但是有一點值得注意,那就是副巡視員雖然屬於副廳級,但因為是非領導職務,所以比不得大師兄這種統領東南的位高權重。
  不過即便如此,陡然給我提升到了這樣的級別來,且不說我在宗教局僅僅算一名外圍新丁,資歷不夠,便是夠了,如我這般的年紀,也是承擔不起的。
  一般擔任這種職位的,莫不是退下來的那種老領導,我何德何能,怎敢居於這個級別上去?
  我下意識地回絕了大師兄的提議,他笑了笑,說提升這個在政治待遇的問題,並不是我所能夠左右的,而是許老的決定,我要詢問你的事情,是在年報裡面,將你出現的地方給抹去,也就是出於你的安全考慮,將你引入暗線中,不作曝光,不過這也有可能抹殺你的功勞,所以需要徵得你的體諒。
  啊?我想起來了,歷次打擊邪靈教和諸如吸血鬼事務的行動中,我都處於衝鋒在前的角色,特別是誅殺閔魔,將南方省大部分邪靈教骨幹剿滅的偉相力工廠一役中,我更是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此說來,我的確是功不可沒,大師兄這是怕我一會兒有所想法,所以提前告知。
  說句實話,我這個人不能說有多麼淡泊名利,但是可能是混跡社會這麼多年,對於名利一事,看得比較通透,倘若我是站在了前台,自然需要諸多威名為護佑,然而這般游離於宗教局邊緣,這些榮譽對於我來說,實在是隔靴搔癢,真正能夠讓別人重視自己的,不是這些虛假的東西,而是我手頭上的實力。
  有著這樣的認識,我便對此並無芥蒂,點頭說好,然後又問大師兄,說許老為何會做這樣的決定?
  大師兄笑了,說你早上跟他談話,自己就沒有一點兒察覺?
  我搖頭,說不知道。
  他笑了笑,說這事情呢,說起來也比較唐突,因為一般這種超常規提拔,都會遭到大部分人的反對,不過許老的目的呢,我大致也知道一些,應該是想給你一個超然的身份,讓你不用受到去年的那種待遇,這件事情的操作說起來比較難辦,不過許老在局裡面的威望十分高,而且你自身的功勞和實力,也足以證明了你能夠擔當得起這個級別,所以呢,你就不要多想了,好吧……
  大師兄好言寬慰我,不過似乎話語裡面又有一些別的東西引而不發,這時有人來找他,他朝我揮揮手,也算是作別。
  我出了房間,只見董仲明迎了上來,拍著我的肩膀,說陸左,恭喜啊,陞官了,什麼時候請客?
《苗疆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