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李二他們一聲不吭緊跟我們身後,也停下了,各自放下手裡的布袋子,足足在河邊堆起來一座小山那麼高,在我眼中,要是全部壓在一個人身上,怕也能把人壓垮到不能動彈。
「三娘……我們來這幹什麼?」我怯怯地問。但是三娘沒有理我,只是吩咐他們把袋子的口解開,望望天:「快到子時了。」
李二他們默不作聲地打開口袋,然後再把它們一字排開擺在河邊,三娘盯著河面,在等什麼,四下裡除了水聲,黑得看不見任何輪廓,我的恐懼油然而起。
水面彷彿忽然升起了熒熒爍爍的白點,像平時看到一大捧絨毛摻和的細灰散到半空中一樣;像是有一陣吹不動衣衫的風,無聲無息把整條河面帶過,沒有徵兆,就募地冷下來了,莫名的淡淡的光,把河面照出一點亮,甚至我能看清河上的水波……若有若無的風裡,夾雜了飲泣似的嗚咽,似乎有糾纏不休的幽怨在繚繞和打轉……
原本就湍急的水聲,突然變得愈加急促起來,整個河面像是沸騰起來一樣,「辟里啪啦」的聲音,像是沒來由就從水底浮上面來的巨大魚群,不知怎麼就聚集在這裡了;另更有不止一個奇怪的,由遠而今卻低沉憨悶、猶如老牛的哞哞叫聲的東西,也在往這邊傳來,速度非常之快。
「三娘……」我緊緊拉住桃三娘的衣服,靠在她身上。
「來了!」桃三娘回頭朝李二他們一示意,只見他們幾個立即把整個袋子提起,把裡面雪白的饅頭全部撒入水裡,頓時水面無數閃著白光的魚躍到半空,饅頭落入它們之中就不見了,但是隨即,水中顯現一條狹長的黑影,約莫比鎮上一般的大樹還粗,在水中蜿蜒而過,魚群自動躲避,「哞哞」的低吼聲就是它發出的,無數個饅頭還在不斷拋下,那黑影也不露出水面,我只能勉強看清它的身形在水裡來回調轉盤桓。
桃三娘沉靜地注視著河裡,沒有說話,雙眼迥然有神。三十袋饅頭扔完了,魚群與那長形的黑影遂漸漸隱去,河面也慢慢平息下來。
桃三娘轉臉覷了李二他們一眼:「看來大家都不需要客套。」
李二「嗯」了一聲,何大何二卻沒有回應。
我全身已經僵硬得沒有知覺了,直到桃三娘再次牽起我的手,我才打一寒顫,抬頭望向她,好半晌:「……那些都是什麼……東西?三、三娘?」
桃三娘恢復了平素的溫和笑意:「我們回去吧。」便拉著我往回走,一邊路上給我講:「那些就是魚和蛟龍啊,明天就是端午節了,端午節要包粽子,就是要用來喂江裡的魚和蛟龍……為什麼?因為那都是流到江河裡的積怨變成的啊,就如餓鬼一般,它們會爭食所有落水者的屍首,而落水者的怨憤又會化作更多的白魚……聽說過西施的故事嗎?傳說吳國滅亡之後,西施身為亡國之人,也只得投水身亡,她的肉,同樣也被魚群分而食之。」
「三娘……」我聽著這樣的故事,更加害怕,「那劉家的女孩兒也是被它們吃、吃了?」
桃三娘抿嘴一笑,沒有回答我。往回走的腳步慢了許多,雖然我的腳還是不會累。
忽然她又提起別的:「那廣陵的張家,佔了一處山頭用來作為他們的祖墳,哪想到那一年大雨衝垮山泥,整座棺材隨之被滑入河裡,先人的骨肉被魚群分吃了大半,但幸虧發現得早,那些後人還能撈回來幾塊骨頭。」她說到這裡,似乎還覺得這事有點好笑:「把這群餓鬼一樣的魚群口裡食物奪走……可是很危險的,它們永遠都會纏著張家這些人,可惜……還連累死了那劉家女孩兒,和方才兩條人命;張家那大公子,本身也恐怕過不去端午節了,它們一直附著他,身體血氣都快被吃盡了。」
我抬頭看天,沒有一點星和月的影子,已過子時,便是端午節日:「三娘,剛才為什麼要來餵它們?」
桃三娘低頭看看我,微微一笑:「不能讓這裡發生更多變故啊,我還得做生意嘛……蒸些饅頭又比包粽子還簡單點。」
「噢,就沒那麼麻煩?」我似懂非懂點頭,心裡卻猛然想起從前曾有人傳說,桃三娘喜愛吃白花花像是腦子一樣的東西……她每日做生意,就是用美味的食物,滿足人們的口腹之慾吧……她滿足了別人的慾望,別人的慾望也就進了她的口腹……這才是她的生意。
前方遠處,歡香館門口的一對紅燈籠,在夜色中分外顯眼,快到家了,我還是有點疑惑:「三娘,劉家那女孩長瘤子,只是普通怪病囉?」
「去年她家院子裡挖水池子,她貪玩把一隻烏龜埋在那些挖出來的土裡,那烏龜卻一直沒死,只是壓在裡面不能動彈……」
我聽得全身寒毛再一次立起來,這時已經到我家門口了,桃三娘輕輕推我:「回去睡吧。」
我腳底下輕飄飄的,不知怎麼就進了屋子,到了床前,爹娘竟然都已經睡下,難道我沒回來,他們都不在意嗎?正想著,緊接著就看見我自己也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原來如此……我倒頭就睡著了。
※※※
端午節這天,江都難得出現了一片晴好天氣;碧空如洗,雲白風清。
歡香館裡今天來吃飯的客人不少,桃三娘專門做出一道紅燜鱔段的菜,就是把鱔魚切五寸長的肉段,之後油炸,再加入筍段、醬油、黃酒、豆粉,大火燜燒而成,出鍋之時香濃油亮,滿盤皆香;客人個個吃了都是交口稱讚。
運河邊上,據說還在做劉家閨女頭七的法事,昨晚死了兩個人,所以大家都無比小心忌諱,也沒人敢去湊熱鬧的;張家大少爺在鎮上大夫的家裡躺了一夜,也不知怎麼樣,倒還沒有嚥氣,第二天一早家丁們就找來馬車,把他送回廣陵去了,如果按照桃三娘的話,那也是凶多吉少了。
終於五月初五過去,再無任何異樣。
之後又過了幾天,我總好奇,想盡了法子,才有了機會,隨著我家鄰居幾位嬸娘去了一趟達士巷劉家。
我混摸進去,假裝不在意,用跟事先拿在手裡的木棍,挖那一堆正好在院子水池邊、靠牆角的一堆泥,從底下挖了一會,就真的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我用手掏出來,真的是一個烏龜殼!我對著光瞇眼看看殼裡,竟正好看見裡面一對綠豆兒般大的黑點,也在看著我。
我怕人看見,也顧不得髒了,趕緊將烏龜一把藏到衣服裡,仍然假裝不在意地溜出劉家去。
自此,劉家閨女這只烏龜就陰差陽錯地到了我手裡,三娘說它會是我很好的玩伴,只要別惡作劇再將它埋入泥土裡就是。
還有那陳長柳和岳榴仙夫婦,倒不愧是一對情投意合的眷侶,他們絲毫不因張家大公子的事而介懷,反因為幾次來歡香館,而與桃三娘愈來愈熟絡。我之後也常常看見他們到歡香館吃飯喝茶,桃三娘這人同樣熱情不拘小節,他們一起談得投機,末了還成為好友,就更是難得想到的開心樂事了。
五、醉桃童
夏日裡熱氣蒸蒸、蟬鳴聲聲,這日中時分,惹得人實在昏昏欲睡。
娘替鄰家嬸娘的孫女兒做兩件小繡花紅肚兜,按照她的要求,這手工還是很磨人的,當然銀子也收得貴一點。
我在旁邊看著,由不得誇我娘:「這條鯉魚繡得真漂亮,像活的。」
娘笑笑:「我是按照給你小時候穿的那一件上的花樣子做的。」
我點頭:「但我的那件是桃花,這一件卻是荷花。」
這時突然聽見院子裡有開門聲,我趕緊跑出去,卻是爹回來了,我趕緊迎著進來:「爹,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爹一頭一臉的汗,背著傢伙的褡褳鼓脹脹的:「活計提早忙完了,就回來了。」說著,從褡褳裡拿出裝錢的袋子和一壺酒:「丫頭,今晚多炒兩個好菜,待會爹有個朋友來家吃晚飯。」
「噢!」我給爹倒了水來:「爹今天賺了不少銀子吧?這麼高興。」
娘也放下了手裡活計,過來接了爹身上的東西,仔細一看錢袋子裡:「喲!足足一弔錢?這次的東家還挺大方。」
爹樂呵呵的:「是啊,累了這幾日。」他脫了外衣,光了膀子倒在他的竹椅子上,我問他吃了午飯不曾,他說吃過了,就扇著蒲扇,閉眼打盹兒去了。
我不敢打攪他,我娘顧自收拾東西,我就走到院子裡。
春天我就在我家院子裡種了幾茬韭菜、生薑、蒜苔、白菜之類,還有兩棵黃瓜、葫蘆,現在順著牆腳綠油油一大片,都快爬到這一頭薔薇架了。
晚上就炒個韭菜雞蛋和拌個黃瓜好了,我在心裡這麼想著,習慣地越過矮牆,往歡香館張望。
桃三娘正送兩個客人出門,一身夏日裡常穿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素潔大方。我忍不住開了院門,往歡香館跑去。
一進飯館裡,沒幾個客人了,倒是一眼看見靠櫃檯的桌子上,擺了一大布袋,袋子口敞開,露出一個個青紅毛絨的大鮮桃。
我不自禁吞了吞口水,桃三娘正在忙碌,但一見我進來,她就立刻眉開眼笑:「桃月兒?這個時候跑出來,你也不怕中了暑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