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我起初以為是幻覺,但當這個聲音喊我第三次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趕緊往牆外望,藉著遠處的火光,果然看見了桃三娘的身影:「三娘?你怎麼來了?」
桃三娘站在另一堵磚牆下,身邊照舊跟著不多言語的何大,此時她正踮起腳朝我們所在的地方看:「月兒?你倆怎麼到那裡去了?快下來!」
我急得想跺腳:「我不知道怎麼下去啊!」
何大卻走過來,朝我們伸出手臂,桃三娘喊道:「跳下來,何大能接住你們!」
「跳下去?」我看看玉蓮,她面有遲疑,我說:「這裡到地恐怕也有兩層樓高,但有何大在就不怕了,他很有力氣,你要是怕就我先跳。」
於是我先跳了下去,何大一手便接住我,然後把我安安穩穩放到地上,我抬頭朝玉蓮擺手:「來吧!沒事的。」
等玉蓮也安全到地之後,桃三娘才責怪地對我們嗔道:「為何爬到上面去了?」
我和玉蓮面面相覷:「並不是爬上去的,我們上去時明明有台階,那個叫貴青的人……」
桃三娘皺眉看著我倆,我趕緊又反問道:「三娘你怎也來這?出了什麼事嗎?」
桃三娘搖頭:「只是這裡熱鬧,晚上熱得睡不著,想出來走走罷,想不到一來就看見發生這麼大的變故。」她剛說到這的時候,玉蓮突然驚呼道:「我娘!我娘還壓在棚子裡!」
說完她扭頭就跑,桃三娘立刻拉住她:「你別去,我剛從那邊過來,現在著了火,很多人都在那救人,你去了根本幫不上忙,而且亂糟糟的,恐怕你也會受傷。」
這時四面八方都有人敲鑼,喊著走水快救人,桃三娘朝何大使眼色:「你去看看什麼狀況,我帶她倆先回去。」
玉蓮還要反抗,桃三娘手扶著她肩膀:「玉蓮!」
玉蓮看著她,神情漸漸木了,隨之又昏倒過去。桃三娘讓她的頭垂在自己的肩上,將她好似孩子一樣輕巧地抱起,然後帶著我往回走了。一路上我也不敢多問,只是心裡一直怦怦亂跳。
回到歡香館後院裡,看她把玉蓮安置回小屋的床上時,我也感覺到一陣睏倦,桃三娘拉我出來坐,又叫何二給我泡一杯菊茶慢慢喝著,我的心才漸漸定下來。
「方纔你們看見個叫貴青的?」桃三娘問我。
我手裡的杯子差點掉桌上,我連忙放下杯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三娘,他是鬼吧?他剛才一下就變不見了,然後那戲台就倒了。」
桃三娘拍拍我的手背:「沒事了,別怕。」頓了頓,她又冷哼笑道:「貴青……情鬼才是,那個女人自找的,逃不過。」
我詫異道:「先玉蓮也這麼說呢,我們剛才還看見賣炒貨蓮花豆的販子,還有個買蓮花豆的人,玉蓮卻說她認得,但那人應該早在去年就死了的。」
「今晚是中元節啊。」桃三娘這麼接口道,我卻被她的話嚇得又是背脊一陣寒。之後桃三娘打發我回家去睡,我雖然不太情願,但眼皮已經完全不聽話,酸得只想閉上,因此我便回了家去。娘也不大知道金鐘寺廟前街那邊發生的事,仍忙著手裡的針線活計,我倒床上就睡著了。
※※※
中元節晚戲台倒塌著火的事第二天在江都城裡外都傳得沸沸揚揚,死傷了好幾個人,據說連官府老爺都嚇得趕緊拿出錢來請和尚做法事超度。
戲班的旦角銀魚死了,人們在廢墟之中找到她時,她的脖子已經斷了一半,於是當時目睹的人都說難怪看見那血濺起竟有那麼高,但戲班的人都說那劊子手的大刀只是刷漆的鈍木片,怎麼可能將人的脖子割開?
我在事情發生的第二日看見玉蓮時,她卻出奇地平靜,她主動回到戲班去,那些人讓她將銀魚生前的東西都整理了一下,包括銀魚積蓄的一些錢物都交還給她手裡,並且問了她的打算和去處,最後托了認識的又恰好要去運城販貨的商隊帶攜了她一起上路。
玉蓮在臨行前一天來了一趟歡香館,向桃三娘和我辭行,我看她神情木然,想是傷心壞了的,桃三娘留她吃飯她也不願意,因此在她走後,桃三娘便急忙把幾斤白皮大蠶豆用溫水泡了,待豆子被浸得白白胖胖的模樣時,我幫著她一起,用小刀細心地把豆子一端劃裂開兩下,晾乾之後才入胡油鍋裡炸,我看著那蠶豆慢慢在油裡熟了,像朵小花一樣爆裂開,不由問道:「三娘,玉蓮和你當時都說過,銀魚她是逃不脫的……你是一早就知道中元節晚會發生什麼的對吧?」
桃三娘看著我,笑了笑:「這些事,你不懂就算了,沒必要去想它,玉蓮呢,跟著她娘身邊這些年,她看得清楚,所以這樣說。人自己的情性劣根,是最難以擺脫的,就好像人們常說那藕完全切斷了,卻還粘連著那麼多理不清的絲……兩個人表面上即使決絕地分割了,其實暗裡究竟還有多少糾纏牽絆,恐怕連人自己都搞不清。」
我不能很懂桃三娘的話是什麼意思,但似乎又覺得很有道理。後來,我還跟她說起那個貴青,她卻告訴我說,這世間的人因貪情成癡,不論生死,就是做了鬼也說癡情話,卻不知道那都是鬼話了。這樣的情鬼看到多情之人,自然也要視為同類,甚至將之拉下去陪自己一道……那銀魚是個風流縱性的女子,來了江都都沒兩日,便與那貴青邂逅生情,卻不知他竟是這樣因情癡而生的鬼。兼之恰逢中元時節,幽冥與人世的間隔也會變得模糊,廟戲本來就是人鬼共賞的,她過去眾多冤親債主機緣巧合之下一起化現,因了前緣怨憤糾纏,自然就要了她的命。
我在聽桃三娘說這些時,卻想到了玉蓮,她的心裡不也是一直癡癡地記掛著同村的小哥哥嗎?情鬼專找癡情之人……所以中元節晚上貴青才會出現在我們面前吧?他或許也斟酌過是否把玉蓮也帶走?那賣蓮花豆的,不知是真的玉蓮他爹亡魂,還是幻象?這人世間種種情景,真假難辨,亦幻亦真,叫人捉摸不透。
第二天,玉蓮隨商隊起程上路,我和桃三娘一起去送的她,並且將新做好的蓮花豆給她路上吃,她捧著蓮花豆又哭了,說這豆子在她口中,卻是五味陳雜,再吃不出原來的滋味。
七、雪花酥
昨夜裡下了些小雪,現在那些屋瓦牆頭上,上都有一層白白的雪霜。
冬日裡雖然來往客人比平時少些,但歡香館每日還是熱熱鬧鬧的。
大鍋裡剛剛熬好的臘八粥冒著騰騰的熱氣,我一邊和三娘說著話,一邊挨著灶近些,暖暖和和的。
桃三娘在做點心,烙的脂油餅,裡面摻上切碎的蝦米和干蔥,油鍋裡一煎,青紅色就顯了,相間在酥黃的餅子上。
「好香!」我盯著鍋裡流著口水說。
桃三娘笑笑:「幫我去把那些茴香和干椒、芝麻鹽、洋糖一塊舂成末,就讓你吃餅。」
「好!」我趕緊過去按著她說的去做。把小茴香、干椒混著芝麻鹽、洋糖舂碎,這必定是要做椒鹽餡兒的點心,但我其實並不愛這種混雜口味的,鹹的我只喜歡芝麻餅或蔥油餅,要不就是各種香甜的糖餡餅。
有人在裡面喊:「兩碗臘八粥!」
桃三娘便趕緊盛出來,配上事先裝碟的冬芥菜讓何大一齊端出去。
突然有個人「登登登」的從屋裡走出來:「哎,三娘啊!」
我抬頭一看,是個穿一身半新不舊紅棉襖、身材高大又平板的女人,三十左右,頭上簪著絹花挽著不大莊重的鬆散斜髻,白細的長臉,嘴邊一顆黑痣,原來是住在菜市那邊悅記茶館的老闆娘。人那茶館他們夫妻合夥開了也有好幾年她丈夫名叫陳大悅,手藝不算好,但為人寬厚老實,因此鎮上同輩的人都喊他陳大哥,陳大哥愛喊他媳婦叫大姐,因此鎮上的人也就順勢地叫她陳大姐了。但桃三娘和她好像向來不大熟絡的,陳大姐為人也有點刁鑽潑辣,我有時還聽過鄰居嬸娘嚼舌根子說她風流什麼的,怎麼今日她突然來找三娘?
「陳大姐早啊!」桃三娘顯然也有些詫異,但連忙熱情放下手裡活計迎過去招呼道。
「好香啊,人都說三娘的手藝好,我還一直沒福氣嘗過,今天來這一看,才知道真的傳言不虛。」陳大姐滿臉堆著笑說道。
「哎,哪兒的話。」桃三娘用碟子盛了幾個餅,拉起她的手:「來,我們屋裡喝茶去。」
我看著她們進屋裡,有點嘴饞三娘拿走的餅,一邊手裡舂著椒鹽,一邊朝屋裡張望。
她們坐在櫃檯旁邊的一張桌子上,何大倒上熱茶來,桃三娘請陳大姐喝口茶、嘗嘗剛出鍋的熱餅,那陳大姐笑笑:「哎,三娘,平時咱們街坊鄰居的卻也很少走動,今天來有點冒昧了。」說著,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潤潤嘴,又繼續說下去:「其實我來,是有事請你桃三娘幫忙的。」
「是何事?」桃三娘笑問。
「這樣的,我想請三娘幫我做二十斤點心,面酥果子什麼的都行,只要是甜的。」陳大姐又壓低了聲:「是我妹妹要生孩子了,他們家鄉下人古怪,本來送點心只是討個意思,三斤五斤包個匣子好看點就是了。他們別的卻都不要,非得專門送這甜點心果子,三五十斤都不嫌多。」
「呵,麵點心才顯得豐實嘛。陳大哥不是也做得一手好麵點嗎?」桃三娘不在意地這麼一說,陳大姐卻好像被說著了什麼心事似的,連忙接口道:「噯,他那手藝粗啊,誰不知道你桃三娘做的好點心?那才是江都有名兒的!今年中秋節,我們家還買了你兩斤月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