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悅記茶館沒有關門,垂著擋風的帷布,我們掀簾子進去,陳大哥不在店裡,小雜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著,看見我們趕緊起來讓座,並進去喊陳大姐,屋子裡好冷,他們怎麼也不燒個炭火盆?
  突然門外有人喊道:「陳大姐在家麼?」隨著話聲,那人掀簾子進來,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小雜役認得他:「噢,是王員外家的胡大哥來了!」
  我望望來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有一張細長俊秀的臉,十分笑容可掬的樣子。
  陳大姐這時才從裡面急急忙忙跑出來:「哎,三娘來了!哎呀,胡小哥兒也來了,你還不趕緊倒幾杯熱茶,站著挺屍哪!」陳大姐最後一句話是罵那雜役。
  桃三娘謙笑道:「不必麻煩了,我就是把點心送來放下就走。」
  「哎,那我趕緊拿錢給你啊。」陳大姐一邊說著一邊到櫃檯裡去拿錢,又使喚小雜役去給王員外家的人讓座喝水。
  那人卻是奇怪,居然走過來向桃三娘一揖道:「這位是歡香館的老闆娘吧?勞煩您做的點心了。」
  桃三娘只是淡淡一笑:「這沒什麼。」
  陳大姐拿出錢來要遞給桃三娘,那姓胡的卻連忙止住道:「其實今天來,是要請陳大姐以及做點心的師傅一起到員外家裡去坐坐,先前兩次做的年糕特別好,我們老爺也愛吃,我們姨太太這幾天雖還在坐月子,但也是高興,總想當面向二位道謝並且回贈些禮物呢!所以讓我務必要請做點心的人一起到家坐坐,外邊都已經準備好馬車了。」
  我有點疑惑,先不論王員外究竟有沒有吃過三娘做的年糕,怎麼這麼巧,這員外家的人一來就立刻說要請桃三娘去家裡坐?還預先就備下馬車了?要說原本只是來接陳大姐一人才對,桃三娘不過幫他們家做點心而已……但看那人邀桃三娘說那些話的神情,卻又並不只是出於客氣。
  陳大姐也有點錯愕,但嘴張了張,還是沒說什麼,便吩咐雜役道:「你看著店,待會陳大哥回來就跟他說我去王員外家了,晚點就回來。」
  ※※※
  王員外家彷彿是住在仁豐裡南端的街口,我從小就聽老人說故事裡講過,仁豐裡北端西側是赫赫有名的大忠臣曾侍郎府邸,當年曾侍郎被奸臣讒害,不但人斬首,房子都抄沒了,但新皇上比老皇上英明,他一登基不久,就馬上給曾侍郎平凡昭雪、還了他清官的名聲,並且把那幢房子仍讓曾家的子孫回去居住,曾侍郎的屍身還敲鑼打鼓地送回來江都西邊的金匱山上風光大葬。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地,顛得我有點想睡,我心裡數著馬車拐了好幾道彎,該快到了吧?
  我忍不住伸手去揭開一點窗布往外看,果然遠遠地就看見一雙大紅燈籠,是一座大宅的門,兩隻石獸伏在燈籠的光下,我小聲問三娘:「三娘,前面就是王員外的家了吧?」
  陳大姐也往外覷了一眼,答道:「好像是到了。」
  桃三娘卻沒有做聲,方才因為我們幾個女的坐車不方便,所以她叫何大先回去了,這會子她好像有點累,一直是閉著眼似睡非睡。
  我把窗布放下,準備好馬上就要下車了,但奇怪的是馬車又走出好長一段還沒有停下來,我又揭開窗布看看,馬車則已經走過了剛才那個大門,我看了看陳大姐,她似乎也不大清楚,同樣往外張望了一下,看她的樣子,莫不是也沒到過王員外的家?
  馬車終於停了,姓胡的年輕人掀開簾子讓我們下車,我跟著陳大姐後面下去,卻發現這是一個小門,姓胡的抱歉道:「從這個門進去姨太太的院子比較近,從正門走人太多。」
  陳大姐撇了撇嘴,嘀咕一句:「小看了人!」
  我不敢做聲,這種大戶人家的排場就是不一樣吧。
  門裡閃出一個人來,脆生生地問道:「接來了?」
  我轉眼去望時,一個青顏色的衣服一晃,我手裡正提著食盒,就被她一把拿了過去。
  「請進。」姓胡的年輕人做個手勢。
  陳大姐先走進去,桃三娘一路都沒說話,這會子我看她微皺了眉頭,進到門裡,就是一個狹小的空地,分別有兩條長廊伸向不同的方向。
  那青衣服的女孩子拿著食盒一溜煙就看不見了,年輕人帶著我們走,不知何時,他的手裡多了一盞燈籠,從長廊甫一轉過去,就是一幢二層小樓,樓裡燈光通明,似乎有許多人,傳出許多歡聲笑語,間中還有嬰孩的啼哭呢喃聲。
  「姨太太就住這院子?」陳大姐似乎帶有疑惑地問道,她一邊環顧四周,我也循著她的目光到處看,雖然天黑得深,但藉著燈光還是能看到四下裡十分荒涼,院子裡好像沒擺什麼像樣的盆栽,我們腳下也踩著許多枯草,地面看來是許久沒人打掃收拾的了。
  這裡就像個極少人來光顧的偏廳角院,難怪陳大姐會疑惑問這裡是不是她妹妹住的地方。
  年輕人呵呵一笑,忙解釋道:「因為這邊安靜,不比前面人多口雜,姨太太生完了需要安養一段時日,況且產褥也是血光,宅子裡的其他人也得避諱一點不是麼。」
  他似乎說得有理,陳大姐也就不好再問了。
  有個下人打扮的女人從樓裡伸出腦袋張望,然後驚喜地回頭朝屋裡喊:「來了來了!請到了!」
  年輕人則繼續畢恭畢敬地把我們引到那幢小樓前,樓裡就走出幾個女人,我一眼看見其中一個個頭最矮站在暗處的青衣服女孩,就是剛才接過點心盒的那個,但她總沒有露出正臉,我卻還是覺得她好像很眼熟。
  「哎,可盼到貴客了!」為首一個女人說著,趕緊讓出路請我們進去,我看她也就二十來歲模樣,穿著一身鮮艷的粉色桃花長襖,頭上簪滿了珠環,眉眼十分嫵媚。
  「這位是我們的二姨奶奶。」年輕人告訴我們,但明明是陳大姐走在前,我看著這二姨奶奶眼睛卻一徑望著三娘,完全不把陳大姐放在目中。
  「桃娘娘,可見著您了!」另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也這麼慇勤地笑道。
  屋裡便是一個待客的大廳,點著好幾盞紅蠟,照得亮堂堂的,丫鬟捧上茶果,那個二姨奶奶又對我們說:「這就叫她們抱孩子下來,今天老爺不在家,真是怠慢了。」
  我看桃三娘還是沒有說話,臉上也沒了平素的微笑,只是淡淡的。陳大姐面子上也很難看,但她也沒有再說話,估計是想等她妹妹下樓來見面了才見分曉吧?可是……如果我家隔壁嬸娘說的不是假話的話,那陳大姐的妹妹究竟是小產了的呀。
  這一屋子人坐著,陪著我們喝茶閒聊幾句,桃三娘不大搭理二姨奶奶她們,她們就提著話頭跟陳大姐說,又問她有沒有孩子,茶館的生意如何,丫鬟又捧來一盤鮮果,是翠生生的青梅和紅彤彤的大柿,我正驚訝於這種季節居然也能有鮮果待客,果然是富貴人家不同一般,二姨奶奶讓我們吃,我正想伸手過去,桌子底下卻被桃三娘一把拽住衣袖,我不解地看她,她皺著眉搖搖頭。
  桃三娘自有道理,我便不敢再輕舉妄動,陳大姐揀起一顆青梅,我看著她放進嘴裡咬了一口,倒沒什麼異樣。
  ※※※
  一個抱著襁褓從樓上走下來的女人,讓我頓時驚呆了。
  她穿著蜜色的襖子,一臉喜悅、親親熱熱地對陳大姐喊一聲:「姐!早就想讓他們接你過來了!」
  陳大姐似乎對她熱情的模樣有點失措,連忙站起身走過去:「哎。」
  我瞪大眼睛望著那個女人,才隔了一天不見,怎麼看著卻是完全兩個人?前兩日我明明看見她在飄小雪的天裡,手抱著孩子面容憔悴地在大街上,一副淒涼無助的神情,還向我討吃的,可今日怎麼又這般滿面春風,身邊還一群妯娌丫鬟暖烘烘圍攏著了?
  我看看桃三娘,她還是沒有做聲,見我看她,便朝我笑笑,我再望向那個女人,記得隔壁嬸娘說過,陳大姐的這個妹妹比她小七八歲,但與陳大姐的關係卻似乎生疏,平時街坊也沒見過她們走動,甚至陳大姐連話語間也未有過提及,可這會看那女人對陳大姐可是非比一般地親近,一邊讓陳大姐看她的孩子,一邊不間歇地說道:「早就說想接你來我這坐坐,可就是怕你店舖裡的事多,姐啊,我就說你也別太操心了,有些事就讓姐夫去忙……送來那麼些點心也真是讓你破費了,我那裡有一匹榴紅的緞子,待會裁一塊你帶回去,應該還趕得及年節前做件襖子,大年初一早上穿啊……」
  陳大姐好像不知該說什麼,只得嘴上一直答應,接過襁褓來看裡面的孩子,倒是連誇孩子漂亮,我好奇也想看看那孩子,便也站起身去望,旁邊那個二姨奶奶也站起來:「對了,你們吃晚飯沒有?」說著就過來拉我,我身子一歪躲開她,就像看一眼那孩子的模樣,陳大姐也笑著將襁褓側過來,這時旁邊還有一個青衣的身影跑出來,似乎想要攔住她——
  襁褓包裹得裡三層外三層,正中露出一顆黃毛絨絨、正酣睡著的小腦袋,尖尖的小嘴,瞇著細長的眼,我還以為看錯了,閉一閉眼再看時,還是一樣,我瞠目結舌地愣在那裡,陳大姐還說:「看這孩子細皮嫩肉,真是惹人疼!」
  「這……是只小狐狸吧?」我指著襁褓脫口而出。
  陳大姐驟然變色,低下頭再去看時,一聲驚喊,這時旁邊那青衣的丫鬟一手把襁褓奪過去,陳大姐下意識抬眼看她,我也循著她的目光看時,恰好看清這青衣女子,正是以前見過不止一次到歡香館買點心的城外荒塚裡狐狸家的!
  陳大姐再轉過眼去看她妹妹,那明明還是穿著蜜色襖子的人頸上,卻赫然變做一張長長鼻子嘴巴的狐狸臉!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