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他說得高興,把雙袖子一捲起來,露出兩條乾瘦的胳膊,將筷子「啪」地用力拍在桌上:「每人都有這麼大一碗的魚肚燜牛髓,還有酥雞煨魚翅、蟹肉蓋魚翅、八寶肘子燉魚翅、羔羊湯魚翅……」
旁人又不解道:「怎麼王尚書酷愛魚翅麼?一席之中就有這麼多道不同名目的魚翅?」
孔先生皺眉道:「這就是官家愛搞的排場,你懂什麼!」
我聽著新奇,便望著他出神,不曾想他忽然指著我:「當時伺候飯桌的童女,都是她這番模樣,個個粉雕玉琢,能歌善舞,那個恭敬畏懼,要知道哪個客人稍有不如意,她們都是要被殺頭的!」
「嚇!還有王法麼?」周圍人都驚道。
孔先生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便輕咳一聲:「想來不過是主人家嚇唬她們的話,讓她們不敢出紕漏麼。」
桃三娘嘴角含著笑,不作聲地退進後面去,我覺得無趣,也跟著她後面,後院支著那口大鍋裡正翻滾著雞湯,桃三娘一邊叫何二做綠豆水飯,一邊拿碗舀了一勺熱雞湯給我喝,我謝了接過來,耳邊卻聽得屋裡傳出一陣陣那孔先生與眾人的說笑聲,我好奇問道:「三娘,他說的都是真的麼?」
桃三娘冷笑低聲道:「不知在哪本艷史外傳裡看到菜譜,自己編出來解自己饞的吧……當朝王尚書若請他吃飯,也至多是個幫閒角色。」
我很少聽桃三娘背後這樣損客人的,但又覺得很好笑,喝完湯我又幫忙洗乾淨碗,卻聽見外面那孔先生又在喊桃三娘,她連忙答應出去了,我抹乾手也跟出來,只見那孔先生正問:「聽聞桃三娘的手藝是南北中西都齊活的,我倒是想問問你可會釀金谷酒麼?」
金谷酒?我聞所未聞過這酒名。
桃三娘擰眉想了想:「莫不就是剛才先生說的,石崇當年喝的『金谷酒』麼?」
孔先生「呵呵」一笑:「你實有幾分見識,不錯,就是那金谷酒。」
桃三娘似有幾分作難:「這酒……著實沒見過酒方為何。」
孔先生站起來一手拍拍桃三娘的肩膀一手又摸著自己的衣襟:「這樣吧,先結帳……」說到這,他忽然又低頭摸摸自己的腰間,然後道:「哎,今日出門竟忘記帶錢袋了,回頭我讓小子給你送來,你先想想怎麼做這酒,呵,我這一生不好那身外的黃白之物,惟獨只好這杯中之酒,你要是能做出金谷酒來,銀子我必定不會吝惜的。」
桃三娘只得笑笑應承下來,將他送出門去,待她回頭收拾桌子時,我不禁問她:「三娘,金谷酒你真的不會做?」
桃三娘反問我道:「他難道喝過真正的金谷酒?」
我搖搖頭,並不知道。
桃三娘又笑了笑:「但我能做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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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三娘拿出她去年做下的紅酒麴,據她說這做曲的麥,最好用嵊縣產的,麥子的顆粒不需要最上乘粗圓的,那樣的麥子貴不說,還粉氣過重,酒做出來也多渾腳;然後又買回二斗嵊縣所出的米,據她說江南一帶只有那裡的米粒最光圓飽滿,色白潔淨,而且其性的特點竟與糯米有點相似,但又不像糯米那般純糯的口感,所以香粘適中,蒸飯的時候,白米裡要加入二成的糯米,蒸的過程裡,鍋旁邊也要擺上小小的酒神牌位,擺上紅燒豬蹄膀祭祀,飯好了也就祭祀完了,然後把飯倒入乾淨竹器裡晾涼,然後下酒麴,桃仁二兩搗漿,一併下之攪拌,入缸封蓋,外面須有稻草圍繞,這樣就算是基本做好了,接下來就是每隔八九個時辰就察看一下,注意它發酵不變酸便可。
桃三娘還琢磨著想陽春三月時到城外采松花,據說拿一斤松花拿絹袋裝著投入做熟的酒中,浸三日後,酒味會更加甘美而滋補,但我卻疑惑道:「三娘,這不是金谷酒了吧?」
桃三娘冷笑:「這世間哪有金谷酒?石崇畢生奢富逼人,後人或有艷羨他的,也不過是眼紅那滔天財勢,酒不醉人,是人自討醉,想喝石崇的金谷酒,不過就是追捧那種財勢的妄念罷了。」
「噢。」我想像不出那石崇所謂的滔天財勢究竟是何風光,但那孔先生,是個私塾裡教書先生,他也妄想要石崇那樣的富貴?我忽然想起什麼:「三娘,那天晚上孔先生吃完飯回去以後,不是說叫人來送飯錢麼?怎麼一直沒來?」
桃三娘拉著我進屋:「隨他願意,這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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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街籠罩在濛濛的毛雨裡,那些柳枝上已經泌出了微微的細芽,這時遠遠望去就像一層嫩黃帶青的煙,店裡這個時候沒客人,我把雙手放到炭爐邊暖暖,桃三娘在櫃檯裡打著算盤珠算帳,忽然聽見外面「登登登」一陣奔跑的腳步聲——
我伸出頭去望,是吳梆梆正從遠處跑過來。
他是個生得矮而壯實的男孩,頭頂的發剃掉,露出烏青的一片,只在腦後翹起一根紅繩綁的小辮子,一雙大眼睛總是爍爍的很有精神,可他這會子一個人很急匆匆的樣子,這個時間應該也下學了,他是急著去哪玩?我看他徑直跑過歡香館門口,是往菜市的方向去的,起初我也沒在意,但過了一會,又有幾個男孩子跑過去,我認得他們都是吳梆梆平時最要好的幾個人,也是一起上學的,莫不是鬧彆扭了?這些男孩子總是吵吵鬧鬧的,所以我從來不愛和他們玩。
晚上吃飯的時候,孔先生又來了。
要了五香醃菜炒肉和米飯,隨便吃著,又叫桃三娘趕著做幾個豆沙包子和菜肉包子,他要包好拿走的,桃三娘也沒多問,就照著他的話做好了,他隨手扔下一小塊碎銀,很大度地說不需要找贖,就連忙走了,但桃三娘拿起那塊銀子在手上,面色卻若有所思,我過去幫她收盤子和碗筷,覺得她臉色不對:「三娘,怎麼了?」
桃三娘把手裡的銀子在我眼前晃晃:「你看這是什麼?」
我不解道:「銀子啊。」
桃三娘笑笑,手晃了晃:「你看清楚。」
我定睛再一看:「呀!」差點沒大聲說出來。桃三娘把手指放到唇邊示意我不要聲張,讓周圍人聽見,但我還是嚇得瞪圓了眼睛,從她手裡拿過來仔細看看,低聲問:「瓦片?」
桃三娘微微笑點頭,不說什麼收拾東西進去了。
我預感到什麼不對,跟著她後面進去追著問:「三娘,怎會這樣?」
桃三娘悄聲告訴我:「那孔先生要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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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寒春陰雨漸退,陽光也漸漸照得明媚起來,江都城裡的陽春三月間,萬物生發,小秦淮畔的桃李也萌出花骨朵來,連河水流出的聲音都悅耳響亮了。
我每次到菜市都能經過孔先生講課的學堂外面,都能聽見裡面傳出朗朗的讀書聲,都是一些聽不懂的之乎者也,那吳梆梆近來也似乎老實很多,再沒有聽聞他被老師打手心,而且據說孔先生對他特別照顧,因為吳梆梆背書總是記不牢,吳梆梆的爹娘又大字不識,於是先生就對他爹娘說,晚上讓他住在學堂裡,與先生作伴,由先生每天親自督促他背書寫字,反正他家離學堂也很近,他們隨時可以來看顧,因此吳梆梆的爹娘便高高興興答應了。
不知道吳梆梆這一個多月來是不是進步很多?我有時候在路上碰見他,他都是耷拉著腦袋沒什麼精神,人也瘦了一圈,我覺得奇怪,這才短短時間,他怎麼卻像變了個人?莫不是讀書太辛苦了?人人都說讀書人讀書是十年寒窗苦讀,雞鳴就起床,夜深了才能睡覺,看來真是所言不虛的。而且吳梆梆也不大跟其他男孩子玩了,其他人不上學的時間裡,不是上樹掏鳥蛋就是捉蟲子、玩水,他卻都一個人躲在學堂或者屋子裡不出來。
今天我又去菜市買黃豆,桃三娘教我用茴香大料加鹽水煮黃豆給我娘吃,我娘的肚子已經挺出來老大,約莫還有一個月便要臨盆,桃三娘說吃豆子好,如果黃豆吃膩了,就拿紅豆混白米煮水飯也很好吃,若有大棗的話,還可以放幾個到飯裡,但不要吃綠豆,還有讓她多吃也多走動,晚上不要出門,到時辰了就早點上床休息,我都一一記住了。
我提著一升黃豆往回走,經過學堂,習慣地朝裡面張望了一眼,只見孔先生讓一個學生站著背書,那學生背得斷斷續續的,孔先生便指著他鼻子訓斥,我看那學生被罵得慘兮兮的樣子,正覺得好笑,但那孔先生卻是越罵越起勁,鬢角的青筋都凸出來了,他一手攥著拳頭揮舞著臂,我幾次以為他就要掄在那學生身上了,只聽他反覆說得最多的就是:「你這樣通是做著夢吧?子曰的話,你曉得個半分不得?你這腸子肝花裡除了稀屎還有甚?秦漢的《左》、《史》你知道是甚?打量你這輩子也就是泥地裡拱的貨!你背書背個驢唇?對得上馬嘴不……」
我看他罵得滿嘴唾沫星子都濺到那學生臉上,那學生只能眨巴幾下眼,又不敢迴避,我再看其他人,也都個個噤若寒蟬似的,還有那個吳梆梆,不知怎麼的,我覺得吳梆梆看起來有點不對,他的臉色很差,眼眶下面都是烏青的,眼睛裡也沒神,很睏倦的神態,好像隨時一歪就能睡著過去,我想起之前那孔先生來歡香館吃飯留下假銀子的事,桃三娘說他要倒霉了,但是現在看起來,他倒暫且沒什麼特別不同之處。
我回到家放下豆子,看天時還早,陪娘說了一會話,又到我家水缸後面找我養的那只烏龜,發現它似乎剛睡醒的樣子,看見我還是懶洋洋慢吞吞的,只是把頭從殼裡伸出來一些,抬眼望了望我,我便去拿小碗裝水給它喝,還有早上我們吃剩的米粥,也給他盛來一點,反正它向來從不挑食,吃米粥或者院子裡的草葉、菜梗,小蟲子或蝸牛等等都可以,喂完了它,我才抓著它到家對面的歡香館去,桃三娘正在後院剁薺菜餡做包子,我跟她講起方纔我在學堂看見孔先生罵學生的情景,她笑道:「可他自己就算真看過子曰了什麼話,知道《左》、《史》都是什麼,但仍舊滿肚子除了酸水還是酸水罷了,他又有別的什麼貨?」
我並不懂《左》和《史》裡都是什麼,不過大人早就說過,女孩子不需要懂這些,讀書都是男子們出仕途當官用的,女子若能略識幾個字也就得了,我把烏龜放在磨石上,然後去洗淨手幫桃三娘包包子,春三月間到處都野生了許多薺菜,用來做包子、餛飩都頂好吃的,桃三娘又想起什麼:「今早我去採薺菜的時候,順便採了松花,放進酒缸裡三天就得,到時候給你爹你娘拿一點嘗嘗,用松花釀的酒可是很益人的。」
我對桃三娘道了謝,幫她包好一籠屜包子,這時天又開始陰沉下來,我們趕緊把活計都搬進廚房裡去,午間果真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這一日客人不多,晚間孔先生來店裡吃了飯,桃三娘和他說那金谷酒快要做得,他謝過,臨走時照例又叫桃三娘幫他蒸了些菜肉包和豆包帶走,只是他交下的碎銀在他走後仍變做石子兒,桃三娘扔到一邊,同樣沒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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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之中一個矮個兒的人撐著傘走進店裡,我轉頭一看竟是吳梆梆,他依然面色烏青,手裡拿著一些錢遞給桃三娘說:「孔先生算好日子,今天他訂的金谷酒該做出來了,他請老闆娘另外再幫他做一籠豆包、一籠肉包,還要一壺酒和兩碗水飯,幾樣下飯菜,做好了晚飯時請夥計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