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二少爺看著碗內問:「這是什麼?」
「回二少爺的話,這是小月姑娘做的青圓子。」玉靈道。
我拿眼偷看二少爺的臉,他臉上只是帶著淡淡的笑意,並沒有看我,也沒有說什麼,倒是那位王少爺聽了,便轉過來仔細打量我一下:「聽剛才那位媽媽說,這些飯菜都是你做的?」
我低著頭回話道:「是。」
他又端起青圓的碗問:「這是什麼做的?」
「是搗出菜汁和糯米粉做的肉餡湯圓。」
「噢?難怪有這樣顏色。」他嘗了一顆,便對著二少爺笑道:「小琥,你這丫頭的手藝雖不能說上登大雅之堂,但已實在難得精細了,我怕是要在你這住個幾日才好。」
二少爺只是略微點點頭,卻沒有接他的話頭,反對我說:「你去做壺茶來。」
「是。」我把大蓋碗放下,看二少爺的顏色像是不願意我們待在這裡,玉靈便也識趣地與我一起走開。
在簷下,我讓玉靈坐著休息,一邊等著炭爐上水開,忽然想起來:「玉靈姐,這裡屋子後面的井平時都沒用麼?」
玉靈正用手絹捂著嘴咳嗽,聽到我的話一愣:「屋後面哪有井?」
我指著簷下盡頭:「從那小路走過去,後面卻寬敞,是別處有另一個門可以進來?」
玉靈微皺眉頭:「沒有的事,嚴家共兩口井,一口在廚房,還有一口井就在這院子的門裡,這院子撥給二少爺住,也是因著清淨,這屋子後面就是牆,牆外就是空地,所以當初就沿著裡外種了些竹子,並沒有人家。」
我一時語塞,不敢再說下去,也不敢走到那條縫隙去確認是不是真的沒有後院、沒有井。
「咳、咳、咳」玉靈一陣急促的咳嗽聲把我的失神打斷,才發現水開了,我慌忙把壺拿起,把水倒入配好冰糖和紅棗的青茶裡,卻在倒水時一下不小心,把那滾燙的開水濺出一些,有的灑在我身上,有的則落在旁邊的草叢裡,我忍不住呼一聲疼,旁邊草叢裡也有個東西猛地躥起來,只聽「咕呱」一聲,玉靈也嚇了一跳,當它再一落地,這不就是那只癩蛤蟆?
許是開水把藏在草裡的它燙著了,癩蛤蟆翻起大白眼,肚子一鼓一鼓跳開去,一邊「咕呱、咕呱」地叫。
玉靈則趕忙來看我身上:「燙到哪裡了?」
「我沒事,玉靈姐。」我看著那蛤蟆一直往牆那邊跳,忽然想到什麼,就是這只癩蛤蟆,從我來到這院子以後,不論清晨還是黃昏,說不定什麼時候便能看見它在眼皮下跳過去,昨天晚上,我就是循著它跳走的方向,才看到屋後那片原本似乎並不存在的、有樹和花的園子,古怪的井……這絕非偶然,那只癩蛤蟆一眨眼又不見了,不知是隱沒到哪兒去了。
我泡好茶,讓玉靈坐著,我自己一人端茶去給二位少爺,走在院中的石頭小徑,腦子裡募然想到昨夜的夢境,是怎麼回事?
※※※
玉靈坐在簷下,跟我絮絮不止地說起她嫁人的事;從她口中我才得知,她其實是小時被拐子賣來這的,並不知道自家大人在哪,嚴家就是她的家了,而韓奶奶的兒子叫韓保,他們雖然都在嚴家做事,但因為他在嚴家是專管外面收租跑腿的事,所以這麼些年也只見過幾面,話更是沒說過幾句。
玉靈說,她現在雖還是韓家未過門的媳婦,但既然都在嚴家做事,低頭不見抬頭見,她也就沒太多避諱,反倒時常照顧韓奶奶些。她老人家脾氣其實挺倔強,雖然摔壞了腿,但堅持婚事不能拖,還說既然都已經選好吉日,就不能因為她一個人腿傷而延遲了那麼重要的終身大事,一定要照辦,再說,小家小戶,又不必大肆鋪張,該有的都有便是了。
我想起韓奶奶的模樣,矮胖紅潤,說話就的確比一般人強幹和潑辣些,便笑問:「究竟定在哪天?」
「就下月,九月初七那天。」玉靈說到這,忽然飛紅了臉。
我掰著指頭算算:「還有十天就是了!」
玉靈點點頭,又掩口劇烈咳嗽起來,我看她咳得一陣比一陣厲害,連忙幫她拍背,她起初還壓抑著喉嚨不敢咳出聲,但越忍著就越咳得厲害,我轉身去給她倒杯熱水,卻忽然聽她「呀」地一聲,我回頭看時,她趕緊立刻把手帕揉進手心裡,但我已經看見了帕子上那一塊觸目的鮮紅色,我嚇了一大跳,一把抓住她的手說:「玉靈姐,你這是怎麼了?」
玉靈也嚇得趕緊做手勢讓我噤聲,並壓低聲解釋道:「我並不是得的『女兒癆』,就是那天晚上來送東西摔了一下,回去以後就開始咳嗽,想必是閃了風罷了,今早上還沒這樣的……」
我聽了她的話,心裡稍安了一些,從小常聽大人說,女孩容易得癆病,病得重時,咳嗽都會咳出血來,若別的女孩隨便靠近,也十有八九會染上,但雖說這病重了會致人死,但往往得了也要拖一二年以上,玉靈也就是這一二日才開始咳,發作得這麼快,斷不會是「女兒癆」吧?是別的什麼病麼?……我心裡有點怕,但又不好避開,看她咳得實在難受,我就勸她回去休息,她也只得點點頭,看著她走去,我一時愣在那裡出神。
二位少爺許久不見,交談甚是高興,只是偶爾也有黯淡沉默的神色,似乎是那位王少爺講到什麼剛剛剷除了閹黨禍亂,西北那邊的饑民又吃不飽飯,要造反云云,我聽不大懂,但也明白造反是什麼意思,這種話讓人心有餘悸,因此都不敢多聽,只去忙我自己手邊的事。
晚間嚴家擺家宴,唐媽來請了二位少爺去前面,囑咐我留在這裡看院子,並且燒好熱茶、熱水等少爺回來時用。
院子裡募地靜下來,今日傍晚的天色是黃黃的,斜斜爬過牆頭照進院子的地上,石頭小徑兩旁的泥土也顯得幹幹的,草葉萎頓,想是因為進入秋季了;我拿了一些飯屑到水池邊餵魚,這半天都沒看見烏龜,我該讓它到水裡游幾圈。可我在院子裡轉了一圈,都沒看見烏龜的蹤影,我定了定神,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喲!笨丫頭,原來你在這兒!」
我循聲抬頭望去,頭頂屋簷上,小武探出半邊身子,正如慣常時候那樣對我擠眉弄眼地笑,我奇怪道:「小武?你怎麼在這兒?你爬到那上面去幹什麼?」
小武搖搖頭笑著道:「這裡涼快啊,那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一時語塞。
小武忽然收起嬉皮笑臉的樣子,正色看著我道:「記住,不要招惹那隻鳥。」
「哪隻鳥?」我還沒反應過來。
「那只偷兒……」小武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屋頂上傳來「撲拉撲拉」的羽翼揮動聲響,緊接著小武「哎呀」一聲,他探出簷外來的半截身子就好像被什麼東西在後面用力一扯,立刻縮上去了。
我嚇壞了,趕緊跑到外面來,踮起腳尖往屋頂上張望,但屋頂上的情景頓時讓我腦子一片空白——屋頂上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我試探著叫了兩聲:「小武?小武你去哪兒了?別鬧了……」
除了拂面而來的風,什麼也沒有。
我揉揉眼睛,一度迷惘起來,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不會是我看錯了,剛才那個明明就是小武來的,他還跟我說話來著,要我不要招惹那隻鳥……鳥?我想起昨夜裡看見的站在牆頭上那只半人多高的大鳥,難道小武被它抓走了?
天還沒全黑,院子裡剩下最後一點落下的夕陽,我額頭一陣發熱,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走到屋子與牆之間的縫隙去往裡張望,什麼也沒有,小武會不會是掉到屋子後面那片有井的地方去了?
我側耳聽了半晌,裡面沒有聲音,連平常最多聽見的蟲鳴也沒有,靜得我都能聽見自己心裡「咯登咯登」地跳。
我突然咬牙痛恨起小武的淘氣來,他總是那麼嬉皮笑臉、滿不在乎的樣子,總那樣瞎鬧著玩兒,也不知怎麼就跑到那屋頂上去了,萬一出什麼事可如何是好?我想我要找到他,一定揪他耳朵,讓他老老實實回家去!我大起膽子,往縫隙裡摸著走進去,沒走幾步,腳下就覺得好像踩著青苔了,有點濕濕滑滑,我怕弄髒鞋子,想要回頭,但又擔心小武是不是真的掉到後面去,停在那裡,我深吸幾口氣定定神,鼻子裡忽然聞到一股河塘或水池特有的那種腥氣,我不由好奇心起,繼續往前幾步,終於又走過了那道縫隙,看見許多繁茂的樹和花草,還有那口井。
「小武?」我喊了一聲,沒有人答應,光線低暗,但是草木的輪廓清晰,風將它們輕輕搖曳著,並沒有不詳的氣息籠罩,看起來只是普通的院落而已呀?我心中仍然戒備,但膽子稍大了些,往裡走了幾步,腳下踩的都是軟軟潮濕的土:「小武?」
忽然我聽見不知哪裡傳來的說話聲:「……你就去找嗎……」斷斷續續,像是兩個人在對話,其中一個聲音高些,另一個聲音則完全聽不清,只是竊竊的低語。
從哪傳來的?我四下裡張望,周圍的樹都不高,但是樹冠蔥鬱茂密,那私語聲似乎就夾雜在樹葉的「沙沙簌簌」聲裡:「……你想要什麼,就去要來……」
最後一點夕照把我的身影在地面拉得怪長,不知是不是被晚風涼著,我全身打了個冷戰,風聲時而掩蓋了私語聲,忽而,又在井那邊傳出來一個說話聲:「拿紅的糕點來拜祭……不然那女的要死了……」
我警覺起來,放輕腳步走近井邊,井裡還不時有一兩聲「咕嚕」的水泡響,難道小武藏在井裡了?我看看天色,天還未全黑,所以還不是很怕,我屏住一口氣,躡手躡腳挨近井沿,大著膽子猛地往井裡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