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韓奶奶這樣發牢騷,也不是一日兩日,但聽說昨晚有幾筐新鮮瓜菜,才慢慢憶起昨晚我和玉葉在廚房做宵夜的情景,連忙掙扎起身:「韓奶奶……」一起身,耳朵裡就敲金打銀地響,眼望出那邊屋外,夕陽西下的光斜斜地爬在簷下一小片,竟是快到掌燈時節。我嚇得光著腳就踩下地,掀開簾子,韓奶奶猛一看見我,就皺著眉頭走過來:「你起來做什麼?燒得都說胡話的火人兒似的!才好一點,別撞見風,還得再倒一遍!」一邊數落我一邊就走來把我按回床上,我一手捧著頭四下張望:「二少爺呢?」
說時二少爺就從裡屋書房出來,手裡還拿一支蘸滿墨的毛筆,仔細看看我的模樣:「可清醒些了?多得玉香拿勺灌了你幾碗藥才走的,把汗出來就能好過些。」
玉香,說的就是玉葉,她沒出家前在嚴家用的名,所以嚴家人還改不了口,仍按這叫她,我記得夢裡聽玉葉說話的情景:「她回去了?多早晚走的?」
「沒吃中飯就走啦,你快先躺下!」韓奶奶強摁我睡下去,這時唐媽拎著食盒一邊邁過門檻一邊嚷嚷:「不得了、不得了!」
「什麼事大驚小怪的?」韓奶奶正沒好氣。
「澄衣庵的惠贈老師姑來啦!來找徒弟呢!」唐媽生怕被人聽見似的,拿手半捂著嘴說。
「玉香不是中午就走了?」韓奶奶頓時覺得不對:「專給她雇的車子去的啊!」
「可不是麼?那老師姑非說玉香出來整整兩日不曾回去,現在來找上門了!不過這事倒還是小的,」唐媽瞪著眼壓低聲,把食盒放下又走過來這邊廂間看我,摸摸我的頭:「喲!聽說小月姑娘病了,還真燒得不輕哪!還好沒瀉肚子,不然怕不是得的時疫呢!」說完,她就跟二少爺打個哈哈,走了。
韓奶奶氣得又是一頓嘀咕:「越來越沒規矩的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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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奶奶伺候完二少爺晚飯,再新替我熬下一鍋藥,收拾屋裡停當就回去了。
二少爺去老爺屋裡問安,仍是留我獨自在屋裡,吃了點東西,模模糊糊剛想睡去,外間離遠就有人殺豬似的喊:「不得了!不得了!二夫人!大少奶奶……」
我驚得頭皮一麻,胸膛裡心肝「登登」直跳:「又出什麼事了?」只是爬不起來,床頭小燈忽明忽暗,得撥下燈芯才能亮,我硬撐探起身子,卻找不到挑燈芯的扦子,無奈聽著外面的叫聲惶恐不安,連惹得不知哪裡的狗也「汪汪」亂吠。我側耳聽去,有人在院子外面匆匆跑過,依稀說的是:「元珍跳井了?打水的人發現的屍首?怎麼打眼不見就沒了……」
我跌回枕頭上,腦子裡又是一陣紛亂轟鳴:元珍跳井死了?想起昨晚途徑大少爺書房外聽到的那些話,只是不知那些人又怎會拉了她去陪酒。昨兒在水下餓鬼道時,桃三娘說過那話:許多鐘鳴鼎食之家也難免個根株盡淨的下場,徒呼奈何……看來真是應驗得快,投水而死的那婦人的家人,說是與嚴家大少爺私販公糧的案子有關,看來也是真的了,大少爺現在極力討好這些官府的人,想是做些周旋濟事罷了。
我胡思亂想著,昏昏沉沉間不知不覺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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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程病,總是夜裡交子左右時發熱咳嗽,發完一陣冷又接著一陣熱,非得挨到清晨才安穩些,一連三日吃不下什麼飯。二少爺把平日裡替他瞧病的大夫請來看過我兩次,藥方子換著加減吃幾服下去,也沒太大效驗。
我怕病氣傳染二少爺,便請韓奶奶幫忙,將我床鋪被褥又搬回先前剛來時的小屋,但二少爺卻不讓,說起緣故,多半也是前兩日惠贈來嚴家找玉葉未果後,嚴家第三天派人各處去查訪,果然玉葉一個大活人生生不見了蹤影,既沒回師姑庵,江都城裡到處也問不見去向,想是看玉葉一個乾淨清秀尼姑,就把她迷暈帶走賣了也未可知,於是草草結案。二少爺氣結,去找大少爺說,大少爺口上答應,但照舊忙自己的事去,去幾次二少爺把他逼急了,他就反把二少爺罵了一通,說二少爺終日只做個閒人,家裡出了關乎家道前程的正經大事,這節骨眼上還死了個丫鬟,已是官司纏身焦頭爛額,二少爺不知道輕重和分憂,還在這兒擾亂,究竟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不過丟個出了家的舊人,算什麼大不了相干的?
二少爺一時無言語可對,回來只有自己生悶氣,但看到我反比以往要溫和些,見我要去別處睡,就說他也慣了屋裡多一個人,玉葉不見了,我現在病著,還冷落到一旁去,更叫人心裡空落落的,還是叫我繼續在這隔間裡養病才好。
玉葉突然不見,我心裡除了擔憂難過,其實還更勾起深一層的焦慮,就是家裡的爹娘和弟弟,那日去金鐘寺,其實很希望娘也來上香就能見面,可惜還是沒碰上,因按家裡慣例規定,已將身世賣了死契的丫鬟下人,除非家屬至親重病或去世,不然是絕不能無故回家探望的。
好不容易挨過五、六日,身上的寒熱漸漸退散了,我自己也能下床,雖然還覺腳輕頭重,但慢慢地可以做事,忙一會兒就歇歇。這日吃完午飯,我收拾完就倚坐在門邊看外頭院子發呆,二少爺忽然走到我身邊道:「最近可是想你娘了吧?」
我一愣:「沒、沒有啊!」
他笑道:「果真沒有?夜裡都聽見你說夢話喊娘來著。」
我不好意思起來,只得點點頭:「嗯。」
「近來天氣熱,我的咳嗽也好些了,總在家裡也煩,我想出去走走,或是……去柳青街的歡香館坐著喝茶也不錯,叫韓奶奶別漏給我嫂子知道便是。」二少爺這麼說著,我才明白了他的話,喜出望外:「真的?」
二少爺點頭,做個叫我噤聲的手勢,便走出門外喊韓奶奶,跟她說明緣故,即刻讓人去叫車伕備車。韓奶奶起初強硬反對,說外面最近猛地鬧開時疫,兩三天裡就有死人了,二少爺不聽,仍堅持要去,她看拗不過,只得一邊打發我收拾出門要帶的東西,一邊數落:「小月的病剛好,你又帶她出去逛,平日裡也沒見你這麼愛往外跑,偏偏這時候……你雖然近來身體好些,還是別出門的好,出去了也別胡吃東西。」正絮叨著,就有個小廝跑來說道:「外面有人找二少爺房裡的小月姑娘,說是小月姑娘的爹。」
「我爹?」我一時怔住了,和二少爺面面相覷,他問那小廝:「來的是幾個人?別是白撞的。」
「一個人,在那邊角門下等著呢。」
我心下驚異不定:「少爺,那我先去去就來。」
隨小廝出了院子,逕直出到角門外,邁出門檻瞧那牆下低頭站著的高大漢子,可不就是我爹!
我走過去喊了一聲:「爹?」
我爹抬起頭:「月兒?」
我走到面前,仔細看他的臉,一年不見,爹的臉都瘦削下來了,面色不太好,眼睛爬滿紅絲,眉頭緊擰出很深的溝痕,我拉著他的衣袖:「爹,您怎麼來了?我這還正想回去看你們呢。」
我爹仔仔細細地看著我:「月兒,長高了啊,怎麼瘦了?臉青青的沒睡好覺麼?」
我有點不好意思:「前幾天菩薩誕,跟家裡大少奶奶和少爺去燒香,淋雨著了涼,現在都好了。」我說著話時,卻見我爹的神情愈發地掩飾不住悲慼,眼眶也紅了,我嚇壞了:「爹,您這是怎麼了?」
我爹有點無措地拿手抹一把臉:「你弟……你弟弟他……」
「弟弟?弟弟怎麼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爹吸了一下鼻子:「現在到處都鬧疫痢,他也得了這種病……前天夜裡就發汗發熱,肚子痛得滿地打滾,天亮開始瀉,一天瀉了幾十次,最後都、都瀉出膿血來了!」
我聽得眼淚就下來了:「那、那大夫怎麼說?」
「起初給開的湯藥,吃了也不見好,人都昏厥抽筋了,大夫又說得用點犀角,可這藥太貴……月兒,爹是沒法了,只能來找你,要是你弟弟沒了,你娘怕也不能活的……當初為著幾兩銀子賣了你來這兒,爹是對你不住,可……」
我急忙攔住他哭著道:「爹您別說了,我原本想回去看你們也是擔心這件事,來嚴家這一年發的月錢我都一分沒動,攢下也有好幾吊,就是知道眼下世道蕭條,我在這兒好歹能溫衣飽飯的,你們在外面卻受罪……」說到這兒我怕越說越傷心得不像話,就拍拍我爹的手背:「這救命不能耽擱,我進去取錢,您先等等。」說罷我就急急跑回屋裡,取了錢,拿一塊布包好,二少爺過來問:「真是你爹麼?出了什麼事?」
「我弟弟犯了疫痢,現在等著錢買藥。」我說完就奔去角門,把錢交給爹,再跟他說好我待會兒也回趟家去,他憂心忡忡地似聽非聽到,就急忙走了。我回至院子,二少爺就說:「車備好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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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嚴家到柳青街,有八、九里路,車子路過鹽阜碼頭時,卻被密匝匝一片運貨的人擋了去路,一問才知是幾家大鹽商的船在卸貨,只得我們繞路。只是仔細看了一下他們從船上搬下來的眾多物件,怎麼看也是搬家的模樣,岸上有一個操著北方京城口音的人在大聲吆喝:「你們這些人當心著點,這可是刑部侍郎家的東西,砸壞一件,連你們家老爺都擔待不得!」
二少爺聽了,嘀咕一句:「京城的這些人都往外逃了麼?許久沒與王家通信,不知遠椹兄近況如何。」
車子多走了一截路,終於拐入我從小最熟悉的柳青街,晌午時光,竟沒半個行人,但兩行柳蔭仍如舊時一樣,我一時恨不得跳下車徑直跑回竹枝兒巷裡。到了歡香館門口,我先跳下車,歡香館還是老樣子,可出乎意料的是,歡香館裡一個客人也沒有,以往每日這個時辰,周圍鄰居街坊也有不少人愛到歡香館閒坐喝茶聊天的啊?我正想著,桃三娘就從裡面迎出來:「哎!今日可是來貴客了!」
引了二少爺落座,桃三娘道:「我這兒正有熬的梅鹵茶、剛蒸得的青團,不知合二少爺口味不?」
我便告辭出來,跑過對面竹枝兒巷,我家大門卻是上鎖緊閉的,我拍幾下門沒人答應,就走過幾步到矮牆邊往裡張望,看樣子爹娘是帶著弟弟去大夫那裡了。
我又去看隔壁家嬸娘在不在,打聲招呼也好問一問,誰知隔壁家的門也鎖了,這就怪了,怎麼都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