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節
馮雲山說:「先生知道欠你一萬兩黃金的人是誰嗎?」
綠嬌嬌回答說:「洪宣嬌的哥哥洪秀全。」
馮雲山神秘地微笑著用手指在那四句頌辭的後兩句慢慢點出三個字:洪,秀,全。
綠嬌嬌皺著眉說:「這不代表什麼,如果有個人叫曾夢非或是洪水濤,他也可以附會這是寫自己。」
「對,他們是可以附會,但是他們不會遇上綠先生為他們布下天子風水穴,這就是天意啊。」馮雲山說道:
「《推背圖》按歷史順序推進來寫成,三十四象必將取代三十三象的胡人入主中原,這一象就是滿清的死期。洪秀全三個字就算是附會,但是圖像上有大河從中而過,不也是直指一個洪字嗎?洪水之上是青草,分明代表了洪家出身草莽,是以下克上而成事;第三十四象的原文只有四十個字,卻有兩次提到太平。詩曰血花飛,圖中白骨沉,太平二字不可能指太平盛世。《推背圖》有直接在詩中藏名字和年號的習慣,所以我認為太平是指反清新朝的國號,這就是我們將要建立的天朝——太平天國。」
馮雲山說話的聲音低沉,其話語卻震撼人心,綠嬌嬌儘管早知這《龍訣》風水只會立天子,殺天子,葬下洪老爺那一瞬早就有死而後已的反清之心,可是當親眼看著一個反清志士站在自己身邊,手上捧著的是改變歷史的劇本,仍是無可壓抑地心潮澎湃。
綠嬌嬌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眼睛久久地盯著第三十四象上短短四十個字,她反覆思索之後說道:「是啊,如果太平是指太平盛世的話,詩裡又怎麼會說太平時,王殺王呢?不過……」
馮雲山一聽到「不過」兩個字大為高興,有思考才有反駁,綠嬌嬌的話證明她認同了自己的分析,他連忙說:「綠先生不妨直說,雲山洗耳恭聽。」
綠嬌嬌把書交回馮雲山手上說道:「馮先生一定很瞭解芙蓉嶂的風水,那裡原局是五蛇下洋,但只是五蛇合力而不是一龍升天,本來就是共患難不能共富貴的兄弟混戰相殘之局,雖然現在葬入湖底得到天子正穴的福力,可是清廷國師府中能人輩出,要破這個龍穴並非不可能。龍穴一破自然回復到五蛇下洋的原局之中,那時詩中所說的王殺王,也許就不是太平王殺滿清王,而成了新王之間的互殺。」
馮雲山站到椅子上把《推背圖》重新放回樑上暗處,下來後對綠嬌嬌說:「先生的憂慮是很有道理的,可是要到王殺王那一天,也要雙方都是大王才行啊;我們不先稱王奪天下,最後別說王殺王了,怕是狗咬狗都沒有機會發生……建立一個新朝不容易,我現在已是而立之年,但願能看到太平之日吧……」
「馮先生有點著急了,莫非你對什麼事有所覺悟?」綠嬌嬌看著馮雲山無甚特點的臉上,卻有一雙精光閃熠奪人心魄的眼睛。以相學而論,這正是十濁一清的大貴之相。可惜全相之中活在這雙眼,死也是這雙眼。相學中眼主中年成就,眼神有力主中年有成,但馮雲山雙眼光芒太露,卻偏偏主中年大凶。會不會馮雲山也意識到自己不久於人世,所以想在離世之前拼出一番事業?
馮雲山注視著綠嬌嬌的眼睛說:「人生如白馬過隙,短短幾十年可以做出什麼?連一個女人都可以說出『生當為人傑,死亦作鬼雄』的豪言壯語,為塵世中的蒼生,為自己的身後之名,我們都需要做一番事業證明自己的存在……」
馮雲山專注的眼神沒有給綠嬌嬌壓力,她看到他對認同和成功的渴望,對眼下碌碌無為的焦慮,她第一次感到一個男子漢的衝霄壯志。綠嬌嬌不敢再看馮雲山的眼睛,她轉身打開房門回到大家聚餐的客廳,飯桌上正在嘻笑打鬧。她從桌上拿起兩個大公雞碗,斟滿兩碗米酒送到馮雲山面前,雙手捧碗對馮雲山說:
「馮大哥,你讓綠嬌嬌看到世上還有讓人佩服的男人,請賞臉交個朋友,乾了這碗酒。」
綠嬌嬌說完,兩人都把碗中的酒一飲而盡,相視大笑。大家看得莫名其妙,只有安龍兒冷眼旁觀心中了了。
酒醉飯飽之後已經是三更天,奔忙了一天,累的人都回房間休息,綠嬌嬌打發傑克和安清遠先睡覺,自己卻拉了洪宣嬌到小溪邊大樹下談私房話。
仲夏夜的田野滿天星斗,遍地流螢飛舞,不時傳來蛙聲蟬鳴。綠嬌嬌脫了鞋子,把腳泡在清涼的溪水裡,一臉心事重重,洪宣嬌小聲向她說著李小雯這幾年的生活。
聽洪宣嬌說,李小雯跟她回到女子宣道會之後,和人相處得很好,從來不會和人爭東西鬧事,還是個很擅長針線活的女孩子,她做的針線在廣東時就很受人讚賞,就因為這樣也有過男人來提親。但當時清兵屠村,大家都忙於逃亡就沒有再提起這些事。到了廣西幾個月後,她的肚子越來越大,洪宣嬌發現她原來是有了身孕,一再追問之下才知道是傑克的孩子。
洪宣嬌和傑克關係很好,也是互相欣賞的朋友,洪宣嬌這一下可不敢怠慢李小雯,她仔細問過李小雯事情的前前後後,覺得綠嬌嬌早就知道這件事,她是在有意安排李小雯以後的生活。
又過去幾個月生下一個女嬰,長大一點後大家馬上發現這不是漢人,她長著一頭金髮和褐色的眼睛。因為樣子長得比漢人的孩子更可愛,活脫脫就是一個洋娃娃,上帝會教徒講的又是天下一家,當然都非常喜歡;
可是走到街上就不是這回事了,因為國內到處反洋人,看到一個女人帶著一個洋人的娃娃,就認為這女人一定被洋人搞了,這可是漢人的恥辱,恨不得李小雯上吊死掉才好,那孩子更是洋鬼子留下的豬狗不如的雜種。剛開始李小雯背著孩子上街買東西,就試過被街上的人打,她為了護著孩子沒法逃脫被打成重傷。後來不敢帶孩子上街了,不想麻煩人家的時候還是要自己出門,但是仍會被人認出在街頭打罵。
「現在我讓她負責帶幾個女孩做教會裡的針線活,她做得很好……」洪宣嬌說完默默低頭,神情的沉重不亞於綠嬌嬌。
綠嬌嬌聽得鼻子發酸,她對洪宣嬌說:「她的八字我算過,她的命很苦,我為她呼喚過龍神續命,也給了她水龍護身神符……我知道她有了傑克的孩子,可是那時候我也被人追殺,那裡顧得了這麼多事……」
洪宣嬌說:「我當然知道你當時有苦衷,李小雯對我說了,你留下很多銀票給她。我們上帝會要求入會的人都交出私財,可是那些錢是你給她的,我只要她交出一點,其他大部份都讓她悄悄留著……她平時很節省,那些錢夠她活好多年了。」
綠嬌嬌熟練地打著火機,點起雪茄煙深深地吸一口,隨著一聲惆悵的歎息呼出一口濃煙:
「嬌姐,我明天急著趕回雲南,我大哥派了人追殺我……我辦完事再從長計議,孩子的事我盡快回來處理,李小雯還要麻煩你先照顧著……」
她一邊說著就要從身上掏銀票,洪宣嬌一手按住她說:「李小雯也是我的姐妹,為什麼要你掏錢呢?你這樣做是看不起我……」
綠嬌嬌一臉無奈地看著溪水,洪宣嬌說:「我知道你難辦,可這畢竟是傑克的孩子,讓孩子有個爹,讓她媽媽放心,也是你的心願吧?不然你當年為什麼會偷偷救李小雯呢?」
綠嬌嬌用力吐了一口煙說:「對,這年頭大丈夫誰不是三妻四妾,這我也認了,她們母女我可以好好照顧,只是擔心傑克會對我以前做的事生氣……他很喜歡小孩子,對人也很好,他要是知道那時我明知道李小雯有了身孕,還要把她扔給你,他會恨我一輩子……哎呀好煩哪……」
綠嬌嬌心煩意亂地撓著頭殼,洪宣嬌摟著綠嬌嬌的肩說:「不用擔心,我先和李小雯談好了,讓她不要說出你幫過她的事情。下次你們來的時候,再讓我跟傑克說,一切不對都攬在我身上好了,他總不能向我發脾氣吧,就算恨我也可以,你們一家人團團圓圓的,什麼都值得……」
綠嬌嬌握著洪宣嬌的手,滿懷感激地點點頭。
安龍兒和顧思文睡一個房間,顧思文喝多幾杯已經倒頭睡了,安龍兒洗過澡後自己走到寂靜的後院,在微弱的星光下打開那張藏在身上三年的閻王吊魂符。
這是他人生中見到的第一張符,現在他已經可以寫出一本符書,可是這張綠嬌嬌親筆寫下的符對他來說仍是無比珍貴。他第一次打開符紙,細看綠嬌嬌當年的字跡,書法不羈而脫俗,繁複的符頭符身和符鎖寫得分毫不差氣勢磅礡,雖然是三年前的手書,今天看來仍是一派大家風範。
安龍兒看到符中寫著「雲南李小雯生於己丑辛未乙酉乙酉」,這個八字安龍兒從來沒有關心過,現在他卻細細計算起來。他驚訝地發現,這是一個差得不能再差的八字,如果他沒有算錯,李小雯已經有一個兩歲的孩子,而她將會在今年死於刀兵之亂,再準確一點來計算,她會死在這個月!
安龍兒猛然打個寒顫,這一切綠嬌嬌應該在三年前就知道,為什麼從來沒有聽綠嬌嬌說起?
他懷疑李小雯的孩子就是傑克的孩子。因為從時間上推算,李小雯受孕的那個月正好和傑克在一起;而她也從綠嬌嬌那裡聽說過,妓女每天都要喝一種不會生孩子的藥,所以李小雯在妓院懷孕的可能性並不高。
安龍兒慢慢回憶當時的情況,把綠嬌嬌的行為連成一條線。
最合理的情況只會是這樣,綠嬌嬌在馬車裡就從面相上發現李小雯和傑克有染,得到她八字後更肯定她懷了孩子和死期不遠,可是估計傑克知道自己有孩子之後會馬上和李小雯回廣州,她為了讓傑克保護自己回江西,一見到洪宣嬌就急忙安排李小雯的去向,以後李小雯合情合理地消失,綠嬌嬌就可以讓傑克安心留在自己身邊。
所以綠嬌嬌當時不說,現在也不能說,在傑克面前更不能說,這是一個陰謀!
在安龍兒心裡的每一個美好的回憶都在動搖,他已經分不清綠嬌嬌哪一張面孔是真,哪一張面孔是假,還有多少事瞞著朋友和親人?她憑著自己的玄學修為玩弄他人於股掌之間,在安龍兒眼中她不再是可以一眼看透,和自己心靈相通的人。
安龍兒要找到李小雯,看一看這個孩子是誰的,綠嬌嬌可以不管李小雯死活,他絕不能看著朋友有生死大災卻袖手旁觀。
他輕輕走到林鳳翔的房間把他叫出來,問他還記不記得李小雯,林鳳翔說:「當然記得了,她和你們一起到芙蓉鎮的嘛。」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有孩子嗎?」
「當然有,她的孩子可漂亮了,長了一頭卷卷的金髮,樣子就像一個洋娃娃,是我們上帝會的一個寶呢。你可以到教會大營去找李小雯,她一般在那裡帶著女孩子做針線裁縫……」
安龍兒越聽心裡越寒,他追問道:「大營離這裡有多遠?」
林鳳翔奇怪地看著他說:「大概五十里地吧,你很急著去嗎?」
「嗯,對了林大哥,那地方叫什麼名字?」
「金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