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節
伍日發行的少爺伍俊生坐在他對面,濤濤不絕地講著自己的生意經,甚至在講起他們洋行的風水。傑克敞開衣領口,右手握著酒杯搭在另一張空椅子上,像抱著一個透明的姑娘,腦袋絕望地向後翻,嘴巴張大,眼睛看著天花板。他心裡非常嘀咕這個留小鬍子的小白臉,居然還學人講風水,講風水誰講得過自己的寶貝太太綠嬌嬌?
傑克的老拍檔大約翰饒有興趣地聽著伍俊生說話,他挪動了一下超重的身體,帶著一貫狡黠的微笑,小眼睛發出一閃一閃的亮光,透過桌面上的蠟燭看伍俊生喝酒後發紅的臉。大約翰也不時看看傑克,他看到傑克保持這個不禮貌的姿態很久了,傑克這樣子像一只跟主人下館子吃飽了牛排的大狗。
大約翰伸長手,用自己的酒杯碰一下傑克手裡的杯子,用濃重的德州口音沒頭沒尾地說:「Drink less but better……」
傑克嘴巴向著天空一開一口,像一條金魚吐氣泡一樣懶懶說道:「知道了,少喝酒,喝好酒……」
「傑克看起來心情很不好。」伍俊生總算也關心了一下傑克。他和懷特公司是老關係,可是近年懷特公司總是做化妝品生意,和他家伍日發洋行的出貨渠道對不上口,傑克和大約翰只好跟他做了君子之交。近一年懷特公司還做起了走私軍火,做正當生意的伍日發洋行就更粘不上邊。
大約翰很清楚傑克來廣州的目的,他要從廣州開始找出安龍兒,因為自己的女兒在他手上,可是這種事不能到處對外人說。他看傑克沒心情回答,於是順口答道:「這位先生正在求上帝給點生意我們,我們不要打攪他祈禱。」
伍俊生呵呵一笑說:「你們都賣洋槍洋炮了,還想要什麼生意?你們的船比我整棟洋行都要大。不過這一回要是我做成了,我也可以買一條大船和你們出海玩玩。」
傑克慢慢地升起腦袋問道:「有什麼生意?我們可以給貨你……」
伍俊生苦笑著無奈地搖搖頭,看著傑克說:「你完全沒有聽我說話,你們美國根本沒有這種貨。」
大約翰向後靠了靠龐大的身軀,攤一攤雙手說:「伍要找一批攝影機運到北京,你知道,這是利潤很高的貨,而且北京的王爺們正在開始玩這東西。買了一台攝影機後就要一整套曬相片的工具和藥水,以至於要在家裡建一個曬相片的暗房,這都是很長期的生意。」
伍俊生興奮地接著說:「這是世界上最新的玩藝,好玩又花錢,我肯定攝影機會從王爺們手裡開始傳遍中國,價格只會越來越高,我進多少貨也不怕。」
「小心壓貨,你資金夠不夠啊?」傑克隨口說著,神情仍是不關注。
伍俊生說道:「絕對不會壓貨,已經有皇府的人來問貨,連訂金都放下了,只可惜我沒有足夠的資金把整船貨拿下來,要不然……」
傑克和大約翰不約而同地用眼睛盯著他,彷彿兩隻餓狼看到面前出現一隻小肥羊。伍俊生馬上知道自己太興奮說漏了嘴,他嘎然止住話音,把手放到嘴旁,不停地順著小鬍子摸,傑克知道這動作代表有秘密要保守,他正在後悔自己說過的話。
傑克放鬆了眼神,用手抄了抄自己剪短的金髮,轉頭看看餐廳門外,語氣輕鬆地說:「我們可以合作把貨全拿下,免得流到其他洋行……你還差多少錢?」
大約翰也帶著善良的微笑說:「如果利潤合適的話,我們可以按投入比例分成,也可以讓你有保底的比例,只要你投入高於四成,我們就可以和你五五分帳,如果你的投入超過五成,還可以另外再談,保證讓你賺得比我們多,你看怎麼樣?」
伍俊生不是不想得到這種合作關係,只是剛才那句漏嘴的話說出了一個很殘酷的事實,他家已經沒什麼錢了,而這一點被兩個洋人一眼識破。
廣州在第一次鴉片戰爭前是清朝向國際開放的唯一口岸,十三行是全國唯一合法通洋的商家,這裡曾經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地方,產生過世界第一首富。可是十年前的鴉片戰爭打開了廈門,福州,寧波,上海等四個口岸,十三行的外貿地位一落千丈,甚至影響了以廣東為起點向北延伸省份的相關產業,伍日發洋行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帶領著整個華南地區迅速衰落。時至今日,伍老闆已經去世,伍俊生總算不再胡混日子站出來獨挑大樑,但他經手多次不幸的交易後,洋行日漸變成一個空殼子。伍俊生不想放過重振威風的機會,可是剛才的話出了口,只要一報價,對方就會完全瞭解自己還有多少家底。
伍俊生矜持地笑著搖搖頭說:「我只是短期周轉有點手緊,其實我可以在英吉利銀行和中國票號借到錢,你們不用擔心。」
傑克舉起酒杯慢慢轉動著杯裡的酒,眼睛也看著杯子裡的燭光,輕描淡寫地說:「可是你明天就要交易了,要是你能借到錢的話就不會現在還拿不下整批貨,我想你現在的錢也是借的,你已經不能再借了是嗎?」
伍俊生雖然被傑克說中了心事,心裡很不是滋味但嘴上不能放軟,他連忙說道:「你這洋鬼子可不要在這裡亂說話,讓旁邊的人聽到還以為我在求你們借錢呢。」
大約翰仍然保持善良的微笑,他坐直了身子小聲說:「我們是老朋友,你可以向我們借錢,也可以和我們合作,我們都不會到處說,你知道,我們的嘴巴很嚴……」大約翰和傑克一樣從一句話看透了伍俊生的現況,按平常來說,自己吃不下整批貨的時候,借錢和合作都是很正常的事,可是現在伍俊生只借錢不合作,證明這次交易的利潤非常大,可是到現在仍資金不足,又證明他的洋行已經欠債纍纍借無可借。這種時候只要可以和他合作,說不定就可以分到一塊肥肉,而且一天之後就可以賺一大筆,這種機會實在是太難得了。
剛才傑克和上帝交流的時候,大約翰大概知道了伍俊生的興奮。原來不久前來了一個風水先生路過伍日發洋行,看了看大門就說要見老闆,伍俊生出來和他見面後,他一五一十地說出了伍俊生每一年的生意情況,連父母妻兒也算得一清二楚,這些事對商家來說是極高的秘密,連洋行裡的外姓人都不會知道,伍俊生看到這風水先生有這樣的道行大為歎服,馬上敬為上賓。
付了風水相金後,那風水先生又說剛才收貴了,可是因為是看到伍老闆喜運當前,不敢收便宜,只要伍老闆放膽做新生意和大生意,伍家可以在一個月內得到一批天財,一夜之間重振家業。伍俊生見神人說出這種好話,再請風水先生再算一卦,看什麼時候會有轉機做大生意,風水先生說五天之內就會有大買賣上門,就看他有沒有膽子去做,這次錯過的話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幾天後洋行裡突然來了一個德國商人帶著翻譯上門,說是有一批價值幾十萬兩白銀的攝影機剛剛入關想找買家,伍俊生意識到這是一個大機會。可是伍日發洋行一向做的是江浙出產的絲綢生意,對這種新洋貨奢侈品從來沒有銷售途徑;再說當時中國人認為攝影機是洋人的殘害中華的魔物,快門一動就會攝去人的魂魄,在民間聲譽極差,除了個別思想開放的富豪子弟會玩這種東西,一般人看到攝影機就四散逃命。
在戰爭前全國只有廣州一口通商,伍家當然賺得盆滿缽滿,當戰後開放了臨近絲綢產地的上海口岸,近水樓台先得月佔盡了先機,粵商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正如風水先生所言,不做新興生意的話,伍家洋行根本無路可走,這個機會如果不搏一把,大概過不了幾年伍俊生就要回鄉下耕田了。
本來伍俊生驚奇於風水先生的道行之餘,對這個生意並不太感興趣,因為在中國做攝影機的風險幾乎是百分之一百,這時來的機會也不知是不是一個殺人坑,一步踩錯死無全屍。商人無寶不落的習慣卻讓他把德國商人留在家裡接待了幾天,同時發散全部下人到處問行情找買家。一來吃飯喝酒花不了幾個錢,二來他不想這種新玩藝這麼快流到其他商家手裡,三來就算是百分百的風險,也不排除真的像風水先生說的是翻身機會,萬一從這批貨開始全國流行的話,那麼他就是全國第一家,相信風水先生的話看多幾天不會虧大本。
兩天後伍俊生收到的消息是很多南洋客商在找貨,甚至有直接找伍日發洋行的南洋客商和王爺侍從問詢有沒有攝影機,機會一夜之間從地下冒出來,好像明天全國就會興起玩攝影機的熱潮,只要伍俊生出手接貨,馬上就可以轉手出貨賺幾倍利潤,如果他有足夠的錢把貨壓一下,可能價格還會上升。伍俊生這時的心情就好像在自己家床底發現了金礦,夢境一般的幸福鋪天蓋地湧上心頭。於是他掏空家底,再東挪西借高利貸款湊了十幾萬兩白銀,雖然這筆錢吃不下整批貨,但是他想如果出貨速度夠快的話,一個月內資金回籠還可以獨家接下整船攝影機。
傑克並沒有打算在廣州停留多久,他一到廣州就找遍了安龍兒可能住的地方,可是一無所獲,只是從街頭和衙門前的舊通緝令中看到安龍兒的帥哥樣子,得知安龍兒殺了小王爺,現在是全國通緝的重犯。傑克知道這個消息後反而覺得輕鬆很多,找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可以一輩子都找不到,可是找一個到處躲藏的人總會有一條路,他已經想到找安龍兒的方法,可是面前的大生意卻讓他很願意花多一天,和大約翰一起去看個結果,他把杯子放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對伍俊生說:
「我的朋友,你被騙了。」
〔一九六〕風水前輩
伍俊生笑了笑,並沒有因為傑克說這話不開心:「傑克呀,我可是驗過貨了,那些攝影機真是精工細作的神奇玩藝,應該是會玩上癮的東西。我現在一次吃不下這批貨,可是一個月內就可以把這批貨全部散出去,我手上的訂單已經有一百多台,光是明天一交割就可以散他半船貨,等銀子回頭再接下另外半船貨就是淨賺,一賣出去就是純利,不賣放幾個月等炒熱了再出手就變黃金了,哈哈哈……」
傑克扁扁嘴,微微聳聳肩說道:「你不覺得自己突然太幸運了嗎?整個世界好像都在圍著你轉,但是你看到的可能都是假象。」
伍俊生豎起手指擺了幾下說:「NoNoNo,貨我驗過,市道也查過,德國人由我安排了住處,這個如果是騙局的話也太大了,難道會整個十三行一起騙我嗎?我知道了,傑克出去幾年學壞了,看到我賺錢心裡不舒服就想騙我是不是,難道都是跟你老婆學的?」
傑克的手突然間從桌上拿起酒杯潑到伍俊生身上,杯裡沒有多少酒,可是他的動作快捷而唐突,伍俊生和大約翰都嚇了一跳,他們都意識到伍俊生說錯了話。伍俊生在多年前曾是綠嬌嬌的情人,因為傑克知道伍俊生早有妻室,所以經過伍俊生介紹認識綠嬌嬌後,硬把綠嬌嬌追到手做了老婆。他認為伍俊生曾經玩弄綠嬌嬌的感情,所以人人都可以說起綠嬌嬌,可是伍俊生不行。他眼神裡透著凶光,用手指了一下正在忙亂地擦拭身上酒水的伍俊生,引家餐廳裡的其他客人紛紛轉頭看向他們的桌子。
大約翰向四周敬禮道過歉然後把兩個人按下,他走到傑克身後拍拍他的肩在他耳朵邊說:「這種事情你夫人可不會發脾氣,明白嗎?」然後他又抬頭對伍俊生說:「要是騙你的話不用整個十三行,只要十三個人就夠了,那已經是一場很大的戲,我想知道德國人只收現銀嗎?」
伍俊生有點驚魂未定地說:「對,現銀交割,他們第一次來中國交易不相信中國的莊票,只敢收英國銀行的港紙現銀。」
(紅塵說:英國麗如銀行是進入中國的第一個外國銀行,1845年至1850年間在廣州、香港、上海分別設行,1850年在香港首次發行紙幣。)
「你已經兌換好了嗎?或許我們可以幫幫你。」
伍俊生看著大約翰點點頭,大約翰又慈祥地對他說:「我們是老朋友,你不需要我們合作沒問題,你會接受我們的關心嗎?讓我們和你一起去交割,你身上帶著現銀很危險,我們陪你去。」
「我也有保鏢。」
「我們這有個牛仔神槍手,一個頂你十個保鏢!」大約翰很爽脆地在傑克胸口上用力拍了兩下,傑克來不及擋開,厚實的胸脯被拍得崩崩作響。大約翰知道傑克並不是沒有耐心的人,剛才只是點到他最重視的事情上,只要傑克消一消氣,就會知道和賺錢相比,這種事不值得一個商人發脾氣。
傑克向伍俊生攤一攤手掌,然後向他伸出手:「Sorry,you know……」傑克的話沒有說完,提了提眉毛一臉歉意。
伍俊生看到他向自己先道歉,再不敢亂說什麼,也伸出手和傑克握了一下,然後說:「歡迎明天和我一起去交割,可是先說好了,不能爭我的生意。」
傑克很有紳士風度地點點頭說:「OK,我們是朋友嘛。」大約翰一臉笑意地看著伍俊生,搭在傑克肩上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
傑克和大約翰離開了四季餐廳並沒有回洋行,而是直接帶著酒到其他洋商朋友處打探是否有大批攝影機入關,有沒有南洋客和王爺到處找貨,結果是若有若無,有的人聽說過,有的人喝了幾杯酒一片茫然。
大約翰對這種市場反應並不擔心,因為好生意總是比較秘密,他們都想從這樁生意中分一杯羹,但至少要在參與這場交易之後。伍俊生很明顯想獨吞這次交易,而傑克和大約翰則抱著機會在面前不妨看一看的態度,先去試探一下虛實。傑克知道,如果綠嬌嬌在這裡的話,她一定不會放過一同前往。
第二天一早,傑克就和大約翰趕馬車到了伍日發洋行門外,洋行還沒有開門,天上下著冷雨,他們可不想在街上受冷,於是坐在馬車裡看著洋行門口的情況。兩人坐了一會,傑克拍拍大約翰示意他看向伍日發洋行門口。大約翰拉開一點車窗簾看出去,看到兩個年輕男人陪著一個中等身材的瘦削老人,其中一個青年站在老人身後為他打著傘,可見這老人在三個人中地位最高。老人面相精幹,嘴唇上有一道白鬍子,雙目炯炯有神,一頭銀髮梳出一條整齊的長辮,一身藏青長袍穿在身上顯得仙風道骨。
傑克在車裡看著那老人說:「這老男人真是健康,可能是武術家或者是修煉的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