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節
「都姓鄭?」我有點迷茫,同時又有點興奮,我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是不是正確的,但至少,有了一定的根據。一個村子的人全都姓鄭,那麼我爸就很有可能是從這個村子出來的。
「我們走的累的,前後又沒落腳的地方,在這歇歇,順便吃點飯,你看方便不?」李富生一邊跟那人說話,一邊就掏出幾張百元鈔遞過去。
「這是作甚!這是作甚!」撒紙錢的人看見鈔票,明顯很開心,但又不好意思直接伸手接過去,在那裡推來讓去的,李富生就勢給他塞到手裡,那人樂壞了,握著鈔票的手都有點發抖。這村子這麼閉塞,看著又這麼窮,幾百塊錢對他來說,估計就是筆不小的收入。
「走嘛走嘛。」撒紙錢的人收了錢,態度隨即就熱情了很多,伸手把我們朝村子裡讓:「幾碗飯不值個錢,你們給了這麼多,這個這個……不行就多住上幾天,村裡沒甚好東西吃,歇了今天,我到村外頭走走,看看能不能套個獾。」
「沒事了,吃什麼都行,我們不挑嘴。」
老村出殯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別處白事辦完了,主家要張羅吃頓飯,但這裡送完葬就各回各家了。撒紙錢的人一邊走,一邊跟我們說,他叫鄭石頭,老村土生土長的人。
「這村裡,怎麼就是點老人?」
「這個嘛。」鄭石頭笑了笑,道:「你家要是這裡頭的,跑出去混幾年,混出名堂了,還會回來麼?」
「你的意思,是村裡人都出去了?」
「能走的,都走光咧。」鄭石頭背著手領路,道:「文革以後,政策變了,能出去的人,都趁著年輕出去,在外面跑上幾年,混的出息了,把老婆娃娃都接走,撇下些老人,這些年也死的差不多咧。要再過幾年,這村子就算拉倒咧。」
「是這樣……」我不由就鬆了口氣,老村太偏僻,外面的世界已經發展成那樣了,但這裡連電都不通,那些早年離開老村的人,過慣了新的生活,估計都把老村給忘記了,鄭石頭說,除了幾戶人家的後代逢年過節會回來看看,留些錢物,別的人,幾乎就沒人管沒人問了,村子裡一旦有人過世,所有人都要幫忙,因為到他們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幫忙的也只有村子裡這些老的掉牙的村民了。
說著話,我們就到了鄭石頭的家,鄭石頭算是村子裡最「年輕」的一個,還能幹的動一些活,所以他的家看上去收拾的略微整齊,有個家的樣子。到了門口,鄭石頭就把我們朝屋裡讓。離開了石板鋪的路,踩在鄭石頭家門口,我突然覺得腳底板不怎麼舒服,像是踩到了什麼東西。
低頭一看,我心裡就很膈應,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鞋底上粘了一個白紙人。
第252章 老村(四)
雖然心裡覺得膈應,但我也沒聲張,估計就是上午在村口看著出殯時,不小心踩到了一個紙人上,如果為了這點事也要大呼小叫,那就太沒溜了,我把紙人從鞋底子上揭下來,揉成一團。
村子窮的一塌糊塗,又這麼偏遠,不通電,冬季的天黑的比較早,我們到了鄭石頭家裡時,太陽已經昏昏沉沉了。鄭石頭點了油燈,把燈芯挑起來,讓火苗大一些,接著他就歉意的道:「叫你們笑話了,村裡就是這個球樣子,窮的養不住老鼠。」
「沒事,不要緊的。」
「原來吧,就是文革的時候,鎮上抬過來一個發電的機器,撂在村裡好些年,沒人用,現在也用不上咧。」鄭石頭又點了一盞油燈,端著走出正屋,道:「先坐坐,我去給你們鬧點吃的。」
鄭石頭跑到一旁的廚房去了,我們三個開始打量這些屋子,都是很久很久之前修起來的建築,房子很高,橫樑上掛著幾個破籃子,這也是一種風俗,怕家裡的小孩偷嘴,吃的東西都高高的吊起來,孩子們夠不著。屋子裡沒有什麼像樣的擺設,好像拾破爛的窩一樣,東拼西湊的弄起一些傢俱,床上的被褥約莫有一年都沒拆洗了,一股子怪味。
「你怎麼看?有什麼古怪沒?」我小聲的問李富生。
「應該沒有,鄭石頭是個憨直人,如果有什麼,他偽裝不來的。」李富生道:「這種人比較容易套話,等下吃飯的時候慢慢吃,趁機聊聊,把該問的事情都問一下。」
我們等了一會兒,鄭石頭端著飯就來了,雜糧摻著白面蒸的饅頭,蘿蔔燉白菜,漂著一層油花。我估計這是家裡來了外客,做飯的時候放了點油,如果鄭石頭自己吃,連油都捨不得放。
「吃吧吃吧。」鄭石頭很熱情,放下飯菜跟我們坐一起,拿著饅頭讓我們。
李富生慢慢啃著饅頭,就開始跟鄭石頭聊,鄭石頭平時呆在村子裡或許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所以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他跟李富生的腦容量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漸漸把村子裡亂七八糟的事情都說了說。
這村子因為偏遠,彷彿已經被外面的世界給遺忘了,過去很多年前,那些戰亂災禍並沒有干擾到這裡,就連文革也沒有給老村帶來太大的影響,太偏了,鎮上革委會的人懶得跑。
「村裡能走的人都走了,你怎麼沒走?」李富生咬著饅頭,笑著問鄭石頭。
「咋沒走,命不好罷了。」鄭石頭憨憨的對著我們笑了笑,那笑容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早三十年,我就出去了。」
鄭石頭當時在鬧文革的時候,就幾次到別的地方跑過,文革結束後,他就不在村子裡呆了,去外面混。在一個廠裡給人幫忙,就和他說的一樣,自己命不好。那時候生活條件還是有點艱苦,有一次,鄭石頭和另外一個人趁夜到廠裡的職工食堂,弄了一麻袋黃豆,賣給了做豆腐的,弄了一點錢。後來這個事被捅出去,鄭石頭讓送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看他老實,沒怎麼難為他,教育了一通,沒收了贓款,然後放出來。鄭石頭在原來的廠子裡呆不下去了,就換了個地方。
他天真的以為,這點事就這麼過去,以後不會再有人提。但是三個月之後,嚴打開始了,這件事又被翻了出來,而且這一翻出來,就不止寫檢查說服教育那麼簡單,鄭石頭被判了十三年,送到了大西北的勞改農場。
他這個人憨,不會鑽營,也不會跟人套關係,在農場裡活沒少干,苦沒少吃,但判了十三年,就減了一年刑,足足蹲了十二年才回來。在那種地方關了十二年,人關的更憨了,而且已經跟當時的社會脫節,把他丟到城裡,他根本適應不了,所以,他老老實實回到了生養自己的老村,一直住到現在。
我們替鄭石頭抱了一通不平,鄭石頭很感動,認為遇到了知音。吃了飯之後,我們繼續坐著聊,李富生問這村子是什麼時候修起來的,鄭石頭叼著我們給的煙卷,瞇縫著眼睛想了半天,他小時候聽村裡的老人說過,明末的時候,大概就在萬曆年間,這個村子已經有了。但是除了這些,鄭石頭再提供不了更多的情況。
如我們所料,這個村子在過去有很多老理,他們住的房子的地基是絕對不能動的,房子真破了,可以原地修葺,但是不能搬遷。在很久之前,老村還有一些活動,祭祀拜祖之類的,非常隆重,不過這些規矩漸漸被人遺忘了,特別是近些年,村子的人幾乎走光了,剩下的更不會在意這些。
我歷史學的不怎麼好,不過知道明代萬曆年間,已經是明朝走向極度衰弱的過程,土地兼併加劇,社會矛盾畢露無遺,有些地方的稅收,重到老百姓無法承受,所以,這個老村的出現,有可能是一些在外面忍受不了的人遠遷到此,躲避亂世。在我看來,一個村子的人都姓鄭,或許是整個宗族集體搬遷。
我就在想,這個鄭,跟我姓的鄭,有關係嗎?事情是明擺著的,我爸來這裡看過,恰好一個村子的人都姓鄭,如果啥關係沒有,那就很說不過去了。
鄭石頭這樣的人很好交往,聊了倆小時,已經無話不說了。鄭石頭的年紀要比我爸大個十幾歲,我想著,如果我爸真的在這裡生活過,鄭石頭應該會知道。
「村裡,有沒有個叫鄭立夫的人?」我找了個機會,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問道。
鄭石頭沒有起疑心,砸巴著嘴,仰頭想了半天,說如果是年輕人的話,他肯定不知道的,腦子裡沒有任何印象。
「四十多快五十了,也不算年輕。」
「快五十了嘛……」鄭石頭扳著指頭算了算,就跟我笑了笑,道:「這人這年紀,他剛落生,我就已經在外面鬧革命了嘛,村裡生個球娃娃,我咋個能知道咧。」
我很懷疑我爸跟這個村子有關係,但是我知道的關於他的事情實在是太少了,就連他的名字,可能都不靠譜。就算他是這個村子的人,出生之後家裡給起了鄭鐵蛋,鄭栓牢之類很大眾化的鄉土氣息濃厚的名字,在我爸離開這裡之後不可能還用老名,一定會自己換換。所以我說起鄭立夫,鄭石頭就一點點印象都沒有。
一下子我就不知道該怎麼接著問下去了,鄭石頭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人,再問也是白費口舌。我跟李富生暗中交換了一下意見,既然問不出什麼,那就先自己在村子裡走走看看。
「這村子這麼老了,有意思。」李富生跟鄭石頭道:「我們到村裡走走。」
「想在村裡看看?白天看嘛。」鄭石頭直言不諱道:「這村子邪門的咧,不是我白話你們,要是入夜了,外人在村裡走,暈頭轉向的找不到路。」
「還有這事?那你肯定走不迷的吧。」
「那是。」鄭石頭笑笑:「這村裡的人都走不迷。」
為了不讓鄭石頭懷疑,李富生就跟他商量,讓他帶我們在村子裡看一看,之前那幾張鈔票確實管用,再加上跟鄭石頭聊的不錯,他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了。只是說我們城裡人比較怪,暖暖和和的家不呆,大冬天的往山窩子裡鑽。
「你們等著,我去尋個燈籠照路。」鄭石頭轉身就在屋子的旮旯裡到處翻騰,嘴裡嘟囔著許久不用燈籠了,怎麼找不到了。
這屋子裡的味道的確不怎麼好聞,我跟鄺海閣就先出來了。一陣寒風吹的渾身發冷,我把衣領子裹了裹,哈了口涼氣。我們兩個慢慢走到門口,鄺海閣就有點內疚的樣子,當年他跟我爸來的時候根本沒想那麼多,也沒有多問,到了今天,一點線索都提供不了。
「這不關你的事。」我站在門口,道:「就算你問了,他肯定什麼也不會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