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可是,那只是人類愚蠢的妄想而已。再強烈的願望,也敵不過現實的摧殘。雅詩她始終是一朵凋零的鮮花,她根本就接觸不了永恆,她只是被時間輕易地背叛,就連原本也可以擁有的未來都消失了,人類敵不過時間,也不可能戰勝現實。
君慨在她死後,就沒有任何可以寄托的事物了,他開始漸漸明白,世俗的一切都會被時間改變,永恆是人類最膚淺的認識而已。他開始期望超脫時間,即使讓自己活在永遠的空虛中,他也不想繼續讓自己去面臨時間的流逝所帶來的改變。那麼,靜靜地在這裡腐爛就可以了,只是要在這世界上留下一些不會被時間奪走,可以留下來的東西,他要反抗時間所帶來的改變。
路走得長了,始終會感覺疲勞。沈君慨在一塊地面凸起的岩石上坐了下來,上面有樹蔭遮住陽光,還不算太熱。沈君慨總是喜歡在陰暗的地方呆著,如果在陽光之下,就會有一種重新回到過去的感覺,那段曾經是著名音樂家,和雅詩在一起的日子。他決定完全地拋開一切,在這裡暫時休息一下。漸漸地,他感覺到有風刮來,稍微讓他去除掉一些酷暑的悶熱。
摩勝市的郊外,空氣實在是非常新鮮的,而在夜晚的時候,星空也就會顯得格外明亮和迷人。因此,當初雅詩無論如何也想到郊外來生活,在搬來這裡以後,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帶著君慨來到這樹林中看星星。雅詩一向很喜歡給星星取名,她時常對沈君慨說:「這些星星都是我們的鄰居呢,你可不能夠忘記它們的名字。這顆是雨織星,那顆是飛龍星,那顆是……」雅詩一向都是那麼孩子氣,對她來說,再平凡的事物也可以成為快樂的源泉,更何況是在這個地方呢?
那麼多年過去了,沈君慨依然還記得那些星星的名字,一顆也沒有忘記,在月光皎潔的夜晚,他偶爾也會眺望星空,和那些老朋友再會。他房間裡的窗戶,無論在任何季節和天氣,他都不會關閉,更不用談鎖住了。也許是年輕時看過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的緣故吧,他依稀記得那流浪的亡靈凱瑟琳·歐肖曾經在窗戶外呼喊著,渴望回到她昔日愛人的身邊。因此,沈君慨開始渴望有一天她能通過他房間的窗戶,進入他的房間。他只是多少還抱著一點希望,即使那是多麼荒誕可笑的,他還是相信著。他還是等待著雅詩的靈魂歸來。
他的嘴唇感到非常乾澀,他伸出舌頭舔了舔雙唇。這個時候,他總感覺有些東西正在接近著他。他感到似乎有什麼在降臨,立刻屏住了呼吸環顧四周。可是,怎麼會有人呢?那只是樹木的影子和風而已。他知道,那只是他一份不切實際的妄想而已。可是,那林子的深處,彷彿有些東西在召喚著他一般,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可在那幽邃的意境之中,語言所能表達出來的感覺太薄弱了。或者,就是所謂的第六感嗎?
「雅詩,是不是你?你在這裡對嗎?」沈君慨似乎又被那幻覺征服了,可那真是幻覺嗎?他站起身來,漸漸地朝樹林深處走去。剛一走出樹蔭,刺眼的陽光不斷射了下來,沈君慨擋著眼睛,對著天空咆哮著:「讓這陽光減弱些吧!幽靈是恐懼陽光的,這個樣子讓雅詩怎麼敢出來見我?」
「雅詩,雅詩!」沈君慨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動著身體,路也逐漸變得高低不平起來,突然他腳下一個滑,接著一隻手抓住了他,若非如此,他整個人立刻會摔倒在一個陡坡下面。沈君慨回頭一看,是仰風來了。他這才鬆了一口氣,說:「是你啊,仰風。」
「爸,你剛才似乎在叫媽媽的名字,你沒事吧?」仰風看起來一臉的驚恐,滿臉都是豆大的汗珠。他小心攙扶著父親在一個樹樁上坐下,蹲下來對他說:「爸,你怎麼來這裡了?現在外面最高溫度是三十五度啊!您衣著又那麼整齊,一定很熱吧?還是先回去再說吧。」
「我不熱,」雖然沈君慨那麼說,但他此刻的額頭上也不斷地湧出汗水來,仰風連忙勸解他:「爸,你就別固執了,和我回去吧,先幫你洗個澡,換一身衣服好了。天氣那麼熱,還是別隨便出來的好。」
「不,我還要去找雅詩,我還要去找她……仰風,你沒有感覺到嗎?這林子裡隱藏著你母親,我感覺得出來!一切都和三十年前一樣,也是這樣晴朗的日子裡,這林子深處……」
這附近的樹蔭比較濃密,遮擋住了大部分的日光,所以說也會給人幽深的感覺。他知道父親又開始思念母親了,於是對他說:「爸,別說了好不好?聽我說,還是和我回去吧,一直在這裡待著的話,對您身體不好,您回去後,我讓嚴今幫您看看好了。」
「雅詩,她在等著我啊……」沈君慨依然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儘管那聲音中已經不再像當年那麼洪亮有力,可是仰風還是聽出了他言語中包含著的對母親的思念。接著,他把頭轉向了仰風,問他:「仰風,和我一起去,一起去找你媽媽吧!」
對這個情況,其實仰風已經見怪不怪了,父親基本上隔兩三年就會突然說出這些古怪的話,而每次子女們都要耗費很長時間來讓他平靜下來。仰風只能耐心地勸說:「爸,媽她……她不會回來了,不是嗎?既然你那麼思念媽媽,那你……」仰風真想對他說「那你何必還要娶梅姨」,可是他現在不忍心說出口了。他撫慰著父親:「爸爸,媽媽她不存在了,她已經不再存在了!你無論如何呼喚,她也不會再度回到這個家的!那你何苦還要這樣呢?爸,回去吧……」
沈君慨沒有發瘋,他知道雅詩不會再回來了,他純粹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現在的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解決一切才好。只能夠讓自己陷入一個虛幻的境地,在現實的認知基礎上,塗抹著欺騙的色彩。他現在差不多也逐漸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於是漸漸冷靜下來,對仰風說:「是,她回不來了。仰風,我們走吧。」
晚上九點左右,阿守和敏希的兒子俊生在一樓的過道上玩耍著。俊生今年十一歲,比阿守大一歲,他的性格還算外向,和阿守也比較合得來。二人追逐打鬧著,跑到了走廊的盡頭時,二人也跑累了,乾脆直接坐下來休息了。
「阿,阿守啊,」俊生問他:「我,我聽說姨媽(指紫夜)很會折紙啊,你能拿一個給我看看嗎?哪種類型都可以。」
「好,好啊,我媽媽房間裡放滿了折紙,給你一個也沒關係。」阿守爽快地答應了他。
接著,他很快來到媽媽的房間門口,一推門,紫夜正在裡面折紙。她似乎正在折一朵玫瑰,看起來非常全神貫注,就連阿守走進來也不知道。阿守輕輕喊了聲:「媽媽……」
紫夜立刻回過頭來,看見了阿守,笑容可掬地走過來說:「怎麼了,阿守?有事情嗎?」
「我能拿一個折紙嗎?就是放在你書櫃裡的折紙,俊生他想看一看。」
「可以啊,你拿吧。要不我幫你拿也可以啊。」紫夜打開書櫃,取出了一隻紙鶴,說:「拿去吧。」
「嗯,媽媽,好的,謝謝你!」阿守興高采烈地接過紫夜遞過來的折紙,就拿了出去。跑到樓下,發現俊生正等在樓下飯廳內的沙發上。阿守坐到他旁邊,拿出那紙鶴,對他說:「不錯吧?」
「是,是不錯,」俊生接過紙鶴,愛不釋手地看了起來,他讚許地說:「這折紙還真是不錯啊,真是不錯。阿守,不如你再去拿一個紙鶴,我們比賽誰的紙鶴飛得遠,怎麼樣啊?」
紫夜此刻在房間內,又拿出一個新的紙人,她對著那紙人看了半天,冰冷的笑容再度在臉上浮現。她又拿出了一根縫衣針,猛地刺了下去。而同一時間,阿守來到了房門口,手剛接觸到門把手,就聽到裡面傳來母親的冷笑,接著,只聽到她一遍又一遍陰沉地低喊著:「死吧!死吧!我詛咒死你!我詛咒死你們所有人!」
阿守頓時驚恐萬分,向後退了一步,結果腳正好碰到後面的一個花瓶,發出了非常響的聲音。他頓時非常害怕,奪路就逃,他沿著走廊迅速跑到了盥洗室內,剛要關上門,一隻手硬是抵住了門,接著,紫夜的臉伸了進來。
「阿守啊,」她的舌頭伸出來舔著嘴唇,露出陰冷的笑容,說:「你往哪裡逃啊?」接著,她就走了進來,迅速把門關上。阿守從來也沒有看見母親如此恐怖的神情,不斷地向頭退著。
「你何必逃呢?阿守,告訴媽媽,你聽到什麼了沒有啊?」紫夜一步步湊近他,蹲下身子,把臉湊近他,問:「說謊話的話,可不是好孩子啊!」
「媽,媽,我……」阿守從來沒有如此恐懼過自己的母親,他也沒想到母親會用那麼可怕的表情對自己說話,根本就說不出話來。
「算了啦。」紫夜皮笑肉不笑地說:「媽媽最喜歡阿守了,不是嗎?阿守啊,只要你不告訴別人,媽媽會比以前更愛你啊!可是,如果你對爺爺或者是伯父說不該說的話……那就要被扎針啊,被扎針很痛的!」
「是,是。」汗水不斷地從阿守的額頭上流下,他感到異常的恐懼,可是他不敢反抗母親。
「果然是好孩子,說吧,找我有事麼?」
「啊,俊、俊生要我再給他一個紙鶴,好,好玩遊戲……」
「這樣啊,和我回房間拿吧。」紫夜的表情逐漸恢復了正常。此刻的阿守,多少有點明白父親生前總是說這個家庭的人戴著面具生活的涵義了。他這才意識到,他平日裡認識的那個和藹可親的母親,只是眼前這個人所戴的面具而已。
俊生見等了那麼久,阿守也不來,便主動地去找他。來到了紫夜的房間裡面,只見紫夜正在往阿守的手心裡塞了一隻紙鶴。他連忙走進去,說:「姨媽,你的紙鶴好漂亮,多謝你了。」
「去玩吧。」紫夜剛才那可怕的表情已經消失了,可是阿守已經不敢再親近她了。他連忙拉著俊生,就衝了出去,彷彿晚出去一秒,這裡就會爆炸一般。
來到樓下,他哪裡還有心情玩耍,他想把一切說出去,可母親那恐怖的神情讓他實在害怕。不明內情的俊生問他:「你怎麼了呀?和我一起玩啊!阿守,莫非是怕輸給我不成?這樣,你如果贏了我,下次我教你做數學題怎麼樣啊?」
阿守支支吾吾地說:「啊,我,我……」
「爽氣一點嘛,像個男子漢才行!阿守,這樣如何呢?你要是打敗我,上次你很喜歡的那本漫畫就送給你好嗎?陪我玩嘛!」
「不!」阿守摀住耳朵,撲在了沙發上,渾身都顫抖著,彷彿失去了魂魄一般,俊生很不明白,走上去想安慰他,可他卻喊:「讓我安靜一下!別煩我!」
俊生一下也呆住了,他連忙問:「你怎麼了呀?阿守,是不是姨媽不喜歡我拿她的折紙啊?那你就拿回去吧,如果因為我讓你被姨媽罵,那我……」
「不是讓你別煩我嗎?」阿守吼道:「我不想看到你了!都是你,都是因為你!」他突然把所有的氣都發洩到了俊生身上,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緣故,他怎麼會被媽媽……他立刻對準俊生的下巴就猛揍了一拳,俊生沒有防備,立刻摔倒在地,還好地上鋪了地毯,所以他沒有受傷。俊生莫名其妙地被打,心裡也窩火了,站起身就朝阿守的小腹踢了一腳,阿守頓時徹底失去了理智,上去和他扭打了起來。兩人的聲音立刻驚動了在廚房做事的女傭,她見兩個小少爺在打架,連忙跑上樓通知了仰風和敏希,以及紫夜。三人匆匆趕下樓來,連忙把二人拉開。這時候阿守被打出了鼻血,而俊生的臉也被抓傷了。
敏希並不是一個輕易護短的人,她問俊生:「你怎麼和弟弟打起架來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媽,」俊生立刻對她說:「是阿守!他不知道怎麼了,突然打我,還……」
「你說清楚點,阿守總不至於無緣無故地打你啊!」仰風認為事情沒那麼簡單,於是決定弄清楚怎麼回事。
「阿守他,」俊生把所發生的事情詳細說了出來:「我是想和他玩折紙的遊戲,讓他問姨媽拿兩個紙鶴下來,可是他拿下來後,卻突然打了我!」
仰風認為不對勁,於是問阿守:「阿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俊生哪裡得罪你了?」
「先別說這些,兩個孩子都受傷了,」紫夜焦急地說:「還是快點先幫他們兩個治療吧!」
仰風一想也對,於是讓女傭去拿些藥來。為他們處理好傷口以後,紫夜問阿守:「阿守,你到底怎麼了呀?能不能告訴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