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大竹神光冷冷地回答:「屠戮雄獅?難道陸軍部的英雄們就是像長沙會戰那樣屠戮雄獅嗎?四萬士兵十天內被敵人毫不留情地消滅掉,恐怕陸軍部連陣亡將士的花名冊都來不及謄寫,哪有時間歡宴喝酒?」
此言一出,滿堂的文官頓時啞口無言,不過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利劍一樣,狠狠地刺向大竹神光。
長沙會戰是陸軍部的恥辱,是大和民族還在流血的傷疤,絕對不適合在天皇的夜宴上提起這個話題。天皇的臉色也陰沉到極點,只怕大竹神光轉瞬間就要有殺身之禍。
「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旅為上,破旅次之;全卒為上,破卒次之;全伍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大竹神光大聲背誦了中國古代著名兵書《孫子兵法·謀攻篇》中的一段。該段重點,在於最後一句,意思是「不用武力進攻就能使敵人降服,才是高明之中的最高明的」。
中國古代兵書從唐朝時傳入日本,受到了日本人的頂禮膜拜,被歷代武將視為戰爭必讀教材,逐篇背誦,終身不忘。我當然明白,「不戰而屈人之兵」是戰爭的最高境界,但目前中日戰爭形勢處於膠著拉鋸的狀態,除了那些軟骨頭漢奸外,大部分中國人都或明或暗地站在「抗日」的一邊,不怕死,不服輸,更不會輕易屈服在機槍和狼犬之下。
沉默之中,忽然有人站出來,大聲質問:「不要背誦那些晦澀的中國兵書,前方戰事激烈,我們身在後方,不能僅限於清談和辯論。大竹教授,有什麼高招妙計,直接講出來就好了,何必拐彎抹角?」
第八章 阿鼻地獄
那個人左手拄著黑色枴杖,走路時左腿跛得厲害,原來是時任日本駐英大使的大臣重光葵。
他的腿是在1932年4月29日的上海,遭中國「暗殺大王」王亞樵率領的「鐵血鋤奸團」炸彈襲擊炸斷。當日,有「皇軍第一名將」之稱的白川義則大將被炸死,重光葵僥倖逃生,卻被炸斷左腿,以致他後來升任日本外相時,被世界各國嘲諷為「跛子外長」。
重光葵歷任日本駐中華民國大使、外務副大臣、滿州國副總理、駐蘇聯大使、駐英國大使,曾被天皇稱讚為「日本征服中國北方最大功臣」。之前,他返回東京述職,多次與天皇密談。
大竹神光底氣十足地回答:「要征服亞洲、征服全球,我們需要的就是超級武器。現在,我已經有十足把握找到它。各位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全力支持我,然後等在東京,敬候佳音。我知道,你們心中都在疑慮,什麼是超級武器?它究竟在哪裡?但我什麼都不能說,因為美英間諜很可能就混雜在各位中間,期待著我透露一些線索。而且,我們的德國盟友也對它很感興趣,甚至比對尋找西藏腹地的『地球軸心』更感興趣。我能告訴大家的,就是日本必勝,太陽旗必將飄揚於全球……」
在重光葵面前,他也絲毫沒有收斂自己的傲氣,狂人之狂,名不虛傳。
重光葵還要說什麼,天皇已經及時地舉手制止所有人的喧囂:「好了,我已經決定,將尋找超級武器的重任交付給大竹教授。大家繼續喝酒吧,我相信,戰爭很快就會以日本的勝利而告終。」
作為侍衛長,我是沒有資格和心情喝酒的,所以當時異常清醒。我清楚地看到,火神在天皇說話時,迅速走向舞台,要與大竹神光會合。我的人迅速跟上去,在舞台與天皇寶座之間橫起一道人牆。
火神飛身上了舞台,從大竹神光手裡取過麥克風,大聲說:「各位,我還有幾句話說。」
台下頓時響起一片噓聲,因為沒人願意聽這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說話。旁邊的樂隊開始奏樂,一隊身著繡花和服的少女手握團扇,裊裊婷婷地走上了舞台,勾魂的眼波和柔軟的身段立刻將文官們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火神盯著台下喝酒微笑的人群,嘴角抽動了幾下,眼中突然浮現出強烈到極點的恨意。那時候,我已經從側方快速接近舞台,站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口袋裡的短槍悄悄對準了他的胸口。不管是誰,只要有可能構成對天皇的威脅,就是我全力剷除的對象。
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的仇恨眼神,腦子裡忽然浮現出「阿鼻地獄」這一詞彙,感覺他就像一個自彼處逃脫出來的十惡不赦的餓鬼一般。那種仇恨,不是針對於一個人的,而是針對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帶他來的大竹神光在內。
阿鼻地獄譯自梵語Avicinaraka,意為永受痛苦無有間斷的地獄,指八大地獄中的第八獄。
《地藏菩薩本願經》卷記載:閻浮提東方有山,號曰鐵圍,其山黑遂,無日月光,有大地獄,名大阿鼻。阿者言無,鼻者言間,為無時間,為無空間,為無量受業報之界,故阿鼻地獄亦稱為「無間地獄」。
佛教認為,凡造五逆罪(即殺母、殺父、殺阿羅漢、破和合僧、出佛身血)及十重罪(即殺生、偷盜、淫邪、妄言、惡口、綺旖、兩舌、貪慾、嗔恚、邪見)的人,死後必墜於阿鼻地獄,以「五事業感」(即趣果無間、受苦無間、時無間、命無間、身形無間)。
火神極為敏感,猛地眼光一轉,與我四目相對。再一次,我感受到他眼中毫不遮掩的恨意。他的兩顆眼珠像是已經被阿鼻地獄之火燒紅,那種灼熱、滾燙感,狠狠地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們之前從未見過面,是百分之百的陌生人,但他連陌生人也恨之入骨。
我試著報以微笑,盡量避免在晚宴上鬧出事來,但他的邪惡表情卻很明顯地告訴我,意外即將發生。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我拔地而起、躍上舞台時,火神的右手突然指向一側的樂隊,食指啪地一彈,一顆黑乎乎的彈丸飛向一台巨大的黑色鋼琴。
「保護天皇!」我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後面的話就被鋼琴的轟然爆炸聲淹沒了。鋼琴被炸成三塊,中間一塊飛起三米高,劈裂了舞台後方的彩色佈景板之後落地,又砸傷了兩名年輕的歌伎。
晚宴現場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幸好我的人在天皇四周圍成三堵人牆,連只螞蟻都攻不進去。
「各位,請安靜,聽我說,我是唯一一個能找到超級武器的人。這次,請所有人見證,我成功之後唯一的要求,就是請求天皇陛下下詔,讓一位公主做我的妻子,然後把九州島分封為我的領地,在那裡為我的父親立碑。」火神不慌不忙地說。
樂隊和歌伎已經跑光,舞台上只剩下他和大竹神光。在我看來,他們兩個的合作倒是很般配,一個瘋子,一個狂人,腦子都不正常。我已經站在舞台邊緣,卻沒有機會下手,深恐他會再次射出彈丸,引發更劇烈的爆炸。
「天皇陛下,您能答應我嗎?」火神追問。
由這句話可知,這個年輕人既沒有家庭教養,也沒有為人處世的經驗。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話可以被解讀為「以非常手段逼宮」,逼迫天皇在所有文官的眾目睽睽之下簽訂城下之盟,天皇怎麼可能答應?
天皇與良子皇后先後誕下了照宮成子、久宮佑子等四位「內親王」(即公主),又在昭和8年(1933年)12月23日,有了皇太子明仁。歷史上,皇室公主的婚姻對像必定是名門望族,絕不會嫁給一個來歷不明的平民小子。
所以,天皇低聲冷笑,一個字都不說。
火神轉向大竹神光,一邊磨牙,一邊陰森森地問:「教授,你不是答應過我,只要拿到超級武器,我就是日本的民族英雄,將受到『國之重臣』的禮遇?現在呢,沒有一個人聽我說話,天皇也沒有欣然答應我的要求,這怎麼解釋?」
大竹神光按住火神的肩膀,低聲寬慰:「不要急,給我一點時間,我來向大家解釋。」
火神大聲冷笑:「嘿嘿嘿嘿,我早說過,世界上只有你能相信我說的話。看看滿座這些酒囊飯袋之徒,他們懂什麼?他們怎麼會瞭解超級武器的重要性?有朝一日,我要帶著超級武器重回東京,把這些傢伙們通通殺光!」
他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惹惱了所有文官,有人立刻反唇相譏:「殺光我們?你還是祈禱今晚能活著走出皇宮吧。」
火神十指連彈,指尖上冒出十根藍色小火苗,突突跳躍著,戰鬥一觸即發。
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我只能選擇以殺止殺這條路,找機會高速切斷火神的雙臂,讓他失去發射炸彈的能力。
「大家不要吵鬧了,給他機會,讓他說下去。」天皇在侍衛牆的後面大聲說。
文官們靜下來,大竹神光在火神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火神極不情願地點點頭,大聲說:「現在,我空口白牙說話,沒有人會相信。三個月後,我會再回到這裡來,讓你們見識見識超級武器的威力。好了,到那時候,我想沒人敢拒絕我的條件,因為我才是真正的主宰者。」
這些話,極簡單,極空泛,自然讓文官們嗤之以鼻,不會相信。
我鬆了口氣,暗中做手勢,讓我的人從背後包抄過去,突然發動,控制住火神,並且第一時間在他身上鎖了三層手銬腳鐐。
「不要傷害他,這是日本未來的希望所在……」大竹神光試圖抵擋,但被我掐住喉嚨推到一邊去。我的職責是保護天皇,一旦天皇遇刺,我將遺臭萬年,成為全日本人民唾罵的罪人。所以,我必須謹慎行事,寧可錯殺,不能放過。
我走到火神面前,捏著他的下巴,近在咫尺地盯著他。真是奇怪,他眼裡的恨意每時每刻都在澎湃激盪著,就像普通人的心跳一樣,與生俱來,至死才停。
天皇的近侍走過來,低聲告訴我:「請跟我來,天皇陛下在月影台召見。」
我、大竹神光、火神一起在近侍帶領下從側門離開,穿過小橋和花叢,走上月影台。
遠離了夜宴的喧囂後,遍地菊花清香讓我的情緒逐漸冷靜下來,對火神的敵意也削減了很多。如果他真的有能力快速結束戰爭,讓日本的國際地位得到大幅度提高,那麼我們就是朋友,而不是敵人。從二十世紀初期開始,中日兩國間持續不斷的戰爭、冷戰、摩擦,已經讓日本國民感到厭倦,前線不斷傳來的失利消息,令每一個軍屬家庭心驚膽寒,生怕下一個被死神掠去生命的是自己的兒子、丈夫。
「教授,希望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戰爭時期,武將當道,大可以把文官們的清談擱置不管。日本軍人的性命比黃金更珍貴,再也不能拿他們的命去填中國大陸的死人坑了。」我完全是有感而發,因為我始終明白自己所處的位置和職責,絕不會越俎代庖,替天皇表明任何觀點。
大竹神光大踏步向前走著,傲然點頭:「當然,我到這裡來,就是要讓自己名垂千古的,就像那些統一戰國、平息藩亂的古代大人物那樣。所不同的,我比他們更加高瞻遠矚,雙手掌控四海。」
火神突然開口:「還記得發生在上海的那起大爆炸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