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節
「國民黨政府是在利用王亞樵?」司空摘星並沒有專心開車,笑嘻嘻地插嘴。
「坦白說,是借用,而不是利用,因為政府並沒有給予王亞樵的暗殺集團任何好處或暗示。從1932年到1936年期間,上海諜報局通過各種渠道不斷地向王亞樵洩露日本人的軍情,巧妙地促成了十幾次石破天驚的暗殺事件,打擊了日寇的氣焰。這樣做的副作用也很明顯,就是助長了暗殺集團的士氣,使這群江湖草莽不知天高地厚,以為憑著幾條槍、幾個土炸彈就能天下無敵,稱霸江湖了。」顧惜春解說到這裡,不自覺地冷笑起來。
畫面中出現了王亞樵身邊幾大親信的照片,包括參與1931年7月22日「北站刺宋」行動的華克之、龔春浦、謝文達、張玉華、孫鳳鳴、陳成、蕭佩偉、陳鳳書、朱德興、劉剛、龍林、唐明、李楷、彭光耀、許志遠、黃立群、朱大剛、陶惠吾等人。
誠如顧惜春所說,要想用「暗殺」手段發動政變、顛覆政府猶如「蜉蝣撼樹」,絕無可能。只不過,彼時的熱血青年報國無門,一旦遇到王亞樵那樣的江湖領袖,便義無反顧地投入戰鬥,就算拋頭顱、灑熱血,也至死不悔。
「他們畢竟是為國家而戰死的,對比渾渾噩噩、任人宰割的老百姓來說,他們是最早的覺醒者,不是嗎?中國,如果缺少了熱血青年,早就亡國淪喪了。在這個年代,國家同樣需要那種『為了大眾不惜犧牲自我』的人,不是嗎?」葉天歎了口氣,輕輕地為那些人辯解。
顧惜春深深地看了葉天一眼,想說什麼,卻只是張了張口,隨後又忍住。
車子上了瀘黃高速公路,兩邊全都是綠色的防風林,偶爾閃過小村莊、房屋、集市的影子。
司空摘星隨手點開電唱機,揚聲器裡飄出的竟然是台灣著名女歌星蔡琴深沉舒緩的聲音:
「踩不完惱人的舞步,喝不盡醉人醇酒。
良宵有誰為我留,耳邊語輕柔。
走不完紅男綠女,看不盡人海沉浮。
往事有誰為我數,空對華燈愁。
我也曾陶醉在兩情相悅,像飛舞中的彩蝶……」
那是一首名為《最後一夜》的歌曲,曾經風靡港澳台和中國大陸,是蔡琴的成名曲之一。
司空摘星搖頭晃腦、附庸風雅地跟著哼唱了幾句,忽然回過頭,瞪著顧惜春說:「喂,這首歌獻給蔣公子不錯,你說呢?蔣公子在鹽源縣、四大家子墳村的最後一夜,從充滿希望地憧憬勝利到一敗塗地、殺身成仁,這一夜的曲折變化甚至能拍一部懸疑電影……」
顧惜春的臉色立刻變了,垂手拔槍,重重地頂在司空摘星的脖子上。敗軍之將不可言勇,但他卻無法忍受別人的侮辱。
「顧先生,不要衝動!」葉天撲上去,右手食指一屈,按住保險栓,隨即大聲喝斥,「司空,給顧先生道歉,給蔣公子道歉,你太過分了!」
這種童言無忌的話,只適合十歲以下的兒童說,從司空摘星嘴裡冒出來,難怪顧惜春怒氣爆發。
車子在公路上扭了三次麻花,幸好這一時段前後五百米內都沒有車子,才不會釀成大禍。
「可我說的是實話,剛剛過去的最後一夜,對蔣公子很有紀念意義,這首歌完全可以在他的追悼會上播放。我只是提個建議,大家何必發火?老顧,你他奶奶的是個台島間諜,瞞了我們這麼久,把老段他們也騙過了……」司空摘星嘴硬,罵罵咧咧地解釋,不肯道歉。
以他的無賴個性,無所顧忌慣了,只顧順嘴胡說八道,噴個痛快,根本不看顧惜春的臉色。
「拜託,不要開槍,大家都是中國人,大家現在同在一條船上,我代司空道歉,請放下槍再說。」葉天語氣誠懇地說。
兩下實力懸殊,他當然可以利索地繳下顧惜春的槍,以此平息事端。但是,他不能那麼做,因為他理解失去戰友和同袍的切膚之痛。蔣公子之死,對顧惜春打擊甚大,後者能苦撐著交出資料、解說情況已經是難能可貴之至。當前大家有共同的敵人,即青龍和十二星座殺手,如果再起內訌,自相殘殺,轉眼間就會出現「親者痛仇者快」的慘烈一幕。
「大家都是中國人」這句話深深觸動了顧惜春,他最終放棄了那柄短槍,向前探過身子,把電唱機音量旋鈕擰到最大,讓蔡琴的醇厚嗓音充滿了整個車廂。
「蔣公子是我兄弟,親兄弟。我是大哥,他是小弟。」忽然間,顧惜春潸然淚下,嘴唇顫抖,泣不成聲。
司空摘星愣住,嬉皮笑臉的表情也尷尬地定格住,從後視鏡裡瞅了顧、葉兩人各一眼,悄悄地關掉了電唱機,默默地開車。
「我們蔣氏家族內一直香火不旺,多女孩,少男丁,到了這一代,母親先後生下兄弟四人,成了家族內開天闢地的第一等大喜事。若是換了平常人家,四兄弟長大後各自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定會繁衍為一個龐大的富貴望族。可是,我們不同,四兄弟生來就是帶著重大使命的,而這使命,就是『找到黃金堡壘、消滅超級武器』。為了這一使命,我父親受『黑室』派遣,打入日本山口組內部,屢次傳遞出重要情報,最終事敗戰死。我二叔——對了,我一直都沒說清楚,我二叔就是蔣沉舟。」顧惜春的笑容越發苦澀了,因為竹聯幫大佬蔣沉舟的結局更為淒涼。
葉天也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而司空摘星則驚訝地叫出聲:「原來是這樣?我只以為蔣沉舟、蔣公子兩人的姓氏相同是事情巧合,原來他們之間果然有關聯。」
「好好開車吧,另外,司空,管好你的嘴,這次顧先生原諒你,下次就沒這麼幸運了。」葉天在司空摘星肩頭推了一把,示意他不要在打岔。
一直以來,葉天就舉得「蔣沉舟在瀘沽湖出現」這件事絕不是孤立存在的,畢竟那是竹聯幫的一代開山大佬,豈會胸無大志地任由「黑室」擺佈?現在顧惜春挑明內幕,證明葉天的第六感相當敏銳。
「令尊如何稱呼?」葉天小心翼翼地問。
「他的名字不必說了,因為在打入山口組之前他就寫好遺書,成則名垂史冊,敗則石沉海底,不能為蔣氏家族增光,就沒有資格再恢復真實身份。我是蔣家長子,謹遵父訓,沒能建功立業前,就用『顧惜春』的名字活著,直到……直到……」他說不下去,因為時至今日,蔣公子出師未捷身先死,已經變成了冰冷的屍體。他敗了,自然也沒有資格亮出本來身份。
「砰」,司空摘星在方向盤上猛拍了一掌,車子喇叭發出尖銳而短促的一聲怪叫。
「對不起,對不起了老顧!對不起了蔣公子!原諒我這個粗人滿嘴噴糞、胡說八道的罪過吧,從現在起,你們的敵人就是我司空摘星的敵人,我拼老命也要幫你們把面子賺回來,光光彩彩地回台島去!」司空摘星噴著唾沫星子怒吼,嚇得小彩由睡夢中驚醒,一下子坐起來,雙手胡亂揉著眼睛。
顧惜春咧了咧嘴,無聲地苦笑了一下。
「司空,好好開車。」葉天長歎。
他無法說更多,因為司空摘星說的與顧惜春的想法南轅北轍,離題萬里。
司空摘星無處發洩,將油門一踩到底,時速表瞬間指到了紅色超速區域,車子像受驚的奔馬一般向前疾馳。
車廂內沉默了很久,最終是顧惜春打破了死寂:「葉天,你是一點就透、八面玲瓏的聰明人,我執意要將黑室搜集到的資料全部交給你,懂我的意思嗎?」
葉天點點頭,剛要回答,顧惜春便急促地搖頭:「不必說出來,懂就好,懂就好。」
他側過身,與葉天四目相對,專注地相互凝視了近一分鐘。一分鐘時間,真正的高手可以做很多事,說很多話,許許多多的合作大事,就在這分鐘內大局已定。
「破釜沉舟,成王敗寇。殺身成仁,捨生取義。」這十六個字,就是顧惜春要告訴葉天的。車子已經衝破了鹽源縣、四大家子墳村、觀音廟這三道連環惡戰的關隘,但戰鬥並未結束,因為青龍還沒最終登場,現身的只是十二星座裡的殺手。
「匯總各方情報,我能判定,青龍對於超級武器志在必得,那將是最壞的結果,天下人將被重新置於燃燒的火山口上。多年來,除台島『黑室』以外,各國反恐系統瞄準的目標都只是紅龍,大多忽視了青龍的存在。要想彌補這個錯誤,只能靠我們中國人自己。」顧惜春沉重地說,「幸好,我們已經有了一些資料,不至於完全被動地從零做起,貽誤戰機。」
下面,他的敘述重點是雪風號之戰的前傳,一切都要從大煉蠱師玉羅剎與「暗殺大王」王亞樵那段有始無終的感情——
1932年至1936年期間,國民黨上海間諜網搜集到的資料顯示,王亞樵懂得「無情未必真豪傑」的道理,可他與玉羅剎之間若即若離,並不因男女情慾而忘卻了抗日大計。虹口公園爆炸案中,他攜玉羅剎同往,兩人風度翩翩,上演了一幕「虎口拔牙」的好戲。後人無從猜度王亞樵的想法,唯一可知的是,他跟玉羅剎始終沒有做「逾矩、逾禮」的事。
政府方面也曾傳達了秘密口諭,只要王亞樵展開對付日本人的行動,各戰線就要全力支持,通過第三渠道提供槍械炸藥。炸死白川大將的炸藥和精確定時系統,其實全是由政府掌控的地下組織提供,否則安昌浩等人到哪裡去找那麼湊手的東西?
再向前追溯,王亞樵派敢死隊攜水雷轟炸日軍「出雲號」兵艦一案,人力、器材,也是由政府提供的。由此可見,在抗戰時期,王亞樵曾與政府站在同一戰線上。
爆炸案之後,王亞樵及其同黨自信心空前膨脹,看不清形勢,竟然全力對付政府高官。1935年,王亞樵等人在香港密議,決定於國民黨的四屆六中全會鋤殺蔣介石、汪精衛,並派遣華克之潛回南京主持,由取得記者身份的孫鳳鳴、張玉華、賀坡光三人具體執行。11月1日,孫鳳鳴將手槍藏於照相機內,張玉華、賀坡光各懷炸彈進入中央大禮堂。開幕式後合影,汪精衛就坐前排,但不見蔣介石,孫鳳鳴便拔出手槍向汪連連射擊,汪身中三彈而倒。刺汪案發生後,蔣介石大怒,下令戴笠:「限期擒王亞樵歸案,捉不到活的也要打死,否則再不要見我!」
在此之後,國民黨中統、軍統聯手,將王亞樵的行蹤鎖定到了梧州,即刻就能動手捕殺。但就在這時候,諜報網傳來消息,王亞樵正在策劃一場重大的刺殺日寇重量級高官的行動,並且此次行動的代號非常古怪,名為「后羿射日」,操縱者是王亞樵,執行者僅有一人,即苗疆大煉蠱師玉羅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