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節
樹洞裡的人與男孩子同時長歎,悠悠不絕。
男孩子笑著:「他要找的參禪悟道的同伴,不是咱們,而是——」他的手慢慢向我一指,臉上帶著通達一切的笑容。
門裡門外的幾乎所有的人都同時「啊」了一聲,包括我自己,也是大大地吃了一驚:「什麼?是我?」
我對「腦電波相邀」的事一無所知,來楓割寺完全是為了探望籐迦,順便尋找瑞茜卡。
「對,是你……」樹洞裡的龜鑒川雙掌一拍,噗的一聲悶響,側面牆上插著的一支松油火把立刻辟里啪啦地燃燒起來,發出一陣帶著松木清香的煙霧。
藉著火光,我看到了他的被滿頭長髮胡亂覆蓋著的臉。實在想不到,那麼蒼老的人,卻長著一張粉嫩如嬰孩的臉。除了一雙冷峻深沉的眼睛之外,他的額、顴骨、鼻子、嘴唇都像三四歲的胖孩子般柔嫩無比,並且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灰塵。
「就是你……」他也抬起胳膊,向我緩緩指了指,黑色的衣袖上簌簌地落下來許多灰塵。接著,他向後仰頭,把散亂的頭髮全部攏到腦後去,雙眼灼灼地盯著我,看了又看。
「哈哈、哈哈哈……」張百森忽然大笑起來,轉過臉仔細地看著我。不只是他,大概所有在場的人,目光都指向了我。
我只能尷尬地保持微笑,希望這只是一場微妙之極的誤會。因為我清楚自己的能力,如果在場的東密、藏密的高僧都不能參透讓籐迦解脫的方法,我更是望塵莫及、無所適從。
喀啦一聲,龜鑒川存身的那棵大樹一陣顫動,他伸手扶著樹幹,想要脫身走出來。
「慢……慢……」另外一棵樹身上不到一米高的樹洞裡那個人驟然開口,氣息柔弱,好像身患重病的樣子,聲音非常低。
龜鑒川停住跨出一半的腳,恭恭敬敬聆聽著。
「你這一出去,所有的修行就消失為零了,知道嗎?」那個人端端正正地盤膝坐著,垂著頭,亂髮披拂,渾身都落滿了灰塵。
「老師,我知道。」龜鑒川的腳懸在半空,進退兩難。
「不覺得可惜嗎?或許再有一年、一個月或者再有一天,就能參悟塔下的秘密了。你的耐性只差這麼多?」那個人既然被龜鑒川尊稱為「老師」,當然就是楓割寺裡最神秘的高僧布門履大師無疑。
他說話的時候,身體毫無動作,連嘴唇都不見動靜,只有胸膛微微起伏,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幾種奇門法術之一——「腹語」。
身居樹洞裡的修行方式,古天竺早就有過記載,這種修煉狀態,最容易讓人接收到來自五行之中「木」的靈氣。上古植物要比人類的存在歷史久遠得多,所以潛心修煉的人,只有借助植物的靈氣,才能接通廣袤無垠的「地氣」,到達「天人合一」的境界。
「老師,我實在等不到了,三個月裡,神之潮汐頻頻溢出,或許等不到悟出進入『海底神墓』的路徑,神之潮汐便氾濫到足以淹沒楓割寺、淹沒北海道的地步。我們沒有可拯救萬世的方舟,茫茫大海,如何自處?」
他們自從現身之後的對話,說的全部都是中文,可見中國文化對日本佛教的影響有多麼深遠。
這些話我聽不太懂,但是「神之潮汐淹沒北海道」這樣的怪事,似乎也是聞所未聞的新鮮論調。
男孩子,也就是張百森嘴裡的「閒雲大師」,微笑著聽著兩名高僧的對話,忽然抬起雙掌,慢吞吞地伸向籐迦躺著的棺材。
一股和暖之極的熱風從他掌心裡迸發出來,把客廳裡所有人的衣襟都吹得向外飄飛著。特別是抱著他的張百森,非但衣襟亂飛,腿腳已經發力坐成長橋大馬,看得出是在極力支撐著來自閒雲大師的巨大壓力。
「卡……嚓、卡嚓」連續兩聲,張百森腳下的青磚碎裂了兩塊,與方才五僧合力抵禦張百森時的狀態一模一樣。
我的目光無暇觀察張百森漲紅的臉,因為此刻棺材內的籐迦忽然飄了起來,身子上懸,頂在玻璃蓋子上。
「暴哪璸庵咿牛摩哞……」閒雲大師嘴裡開始出聲誦經,雙掌發出一陣陣難以抑制的劇烈顫抖。
籐迦的睫毛一直都在劇烈顫動,彷彿下一秒鐘就能呼的一下睜開眼睛,而且她的呼吸節奏明顯加快了一倍有餘,頸下的血管急速擴張,幾乎要從雪白的皮膚上迸裂開來。
閒雲大師的動作維持了接近一分鐘,額頭上的皺紋越陷越深,表情緊張過度以至於都變得奇怪扭曲了——一分鐘後,他頹然地放開手,氣喘吁吁地抬手擦汗,籐迦的身體也噗的一聲重新跌落在棺材底部。誰都看得出來,他試圖用無上法力催動籐迦醒來,結果徒勞無功。
「既然你決定了,那就去吧。世間萬事萬物,都要靠『有緣』兩字,千萬不可強求。」坐在樹洞裡的布門履大師說完這句話,無聲無息地晃了晃,樹身上的一面樹皮雕刻成的門扇緩緩閉起來,大樹渾然一體,根本看不到樹洞的存在。
火光一閃,龜鑒川已經躍出樹洞,與閒雲大師面對面站著。他的身材也不是十分高大,清瘦羸弱,給人以骨瘦如柴、弱不禁風之感。
「這些……『煩惱絲』……留之何用?」他撫摸著自己的頭髮,唰的一聲,亂蓬蓬、髒兮兮的頭髮全部脫落在地,亮出他那張嬰孩般稚嫩的臉,跟閒雲大師的七歲男童的外貌相得益彰。
得道高僧能夠「返老還童、鶴髮童顏」——這已經是佛家傳濫了的軼聞,至少今天在楓割寺這同一個地方就看到了兩位。
剛剛被龜鑒川訓誡過的天龍僧一直都在旁邊默立著,此刻轉身,慢慢走出客廳。門外的僧人自動讓開一條通道,直到他走到院子中央,向著正南的寶塔方向,緩緩盤膝坐下。
像、獅、虎三名老僧臉上出現了黯然悲哀的感歎表情,悟道之後的「涅槃」是佛門弟子拋棄肉身、進入西方極樂世界的必經通道。在高僧的思維境界裡,涅槃是個「生而死、死而生」的轉化過程,是最快樂的事,但對於普通人而言,生離死別卻是最痛苦不過的經歷。
「他走了。」龜鑒川微笑著,不過一個嬰孩面容的人用這種心如死灰的聲音說話,讓我的胃裡極度不舒服。
「對,他走了,慧根泯滅之後,相伴而生的是更高深的智慧之樹,我們呢?總要為轉生人做點什麼吧?」閒雲大師回應著,目光流轉,不停地在我和籐迦之間來回看著,同時雙手十指不停地掐來捏去,似乎在計算著某種東西。
在剛才不停變化的格局中,水流聲其實一直都在響著,只是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樹洞裡兩位高僧身上,暫且把詭譎的水流聲忘掉而已。
就在閒雲大師的聲音落地後,水流聲一下子擴大了十幾倍,變成激流湍瀑一樣的嘩嘩、呼呼聲。外面的僧人們又開始大聲誦念佛號經文,跟水流聲抗衡著。
神壁大師「啊」了一聲,面如死灰地跨到龜鑒川面前:「大師,詭異的『無名之火』又要出現了,請大師出手,救救楓割寺裡的後輩弟子吧……」此時,外面的僧人已經四散躲避到牆邊、廊下、花木後面,似乎有什麼危險的變故就要發生。
龜鑒川昂著頭,仔細聽了幾秒鐘,坦然但又無奈地回答:「既然稱為『無名之火』,何須管它?平心靜氣、精神恆定,隨它來去好了——」
張百森雖然沒有東張西望,但他的眼珠子一直都在骨碌碌地轉個不停。做為中國首席特異功能大師,他曾無數次表演過頭部不動的情況下,眼睛能看到三百六十度範圍內的任何東西。現在,他不必回頭,肯定也能把院子裡的情況盡收眼底。
我以為「無名之火」不過是佛門的一句用典,以前用來指心頭怒火或者是「沒有原因的邪火」,從來不覺得它會成為實質性的東西。看到神壁大師的樣子,忍不住有些好笑,但此時水流聲已經上升到一個高潮頂點,空氣裡突然多了一種焦糊的味道。
僧人們「呀」的齊聲尖叫起來,因為就在水聲達到鼎沸程度時,院子中央盤坐的天龍僧頭頂陡然冒起了一股火焰。我沒看錯,那是確確實實的火焰,像是剛剛打開的煤油爐子。
他是背對我們的,所以看不到起火之後他臉上的表情,不過從背影看,並沒有任何痛苦掙扎的動作。
驚駭萬分的張百森呼的轉身向外,看著頭部已經被火焰包圍的天龍僧。
閒雲大師的右手猛的抬了起來,五指併攏成「鶴嘴」的形狀,向前急速伸出。我相信他有隔空滅火的異能,可惜這火焰來得如此奇怪,若是一下子就把它熄滅掉,豈不失去了一個大好的研究機會。
「慢——」龜鑒川身子一晃,搶過來,一把攥住了閒雲大師的五指。他的手掌粗糲巨大,如同鷹爪,倏的把閒雲大師的手握在掌心裡。
他們兩個,都是武功到了無敵巔峰狀態的絕世高手,雖然是無意中的手掌碰撞,肯定也會有意無意地帶著「較量比試」的意思。
「啪啪、啪啪啪啪」,張百森腳下的青磚碎成粉末,雙腳在一瞬間下陷了二十厘米有餘,可見閒雲大師的身子給予了他極大的壓迫力。當他把壓力轉向腳下地面時,如同兩隻重力打夯機在拚命夯砸著堅硬的地面。
龜鑒川的樣子也好不到哪裡去,兩臂和上身的僧衣「嗤啦」一聲,碎裂成數百塊破布,緩緩飄落,渾身只剩下一條灰白色的長褲和腳下的布鞋。交手雖然只有一招,卻有石破天驚的威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