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節
籐迦說到這裡,忽然歎了口氣:「風,這種描述,是不是讓你第一時間就想到核爆炸與核武器的特性?」
我緊了緊衣領,不知如何回答。
籐迦忽然仰面長歎,略帶茫然地問:「什麼是『天命之匙』?既然『日神之怒』蘊藏著如此巨大的力量,又是誰把它封印起來,放入大海深處的神墓裡?」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與之相比,籐迦為什麼昏迷、為什麼甦醒,都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地球人的未來到底怎麼樣?會不會躲過未來的災難——核武器是目前地球上最無法掌控的恐怖力量,人類以瘋狂的熱情研發這種未知能量,猶如在刀尖上跳舞,隨時都有被通體貫穿的危險。
「日神之怒」和此前的「月神之眼」都帶著核武器的影子,但我相信,隨著對它們的神秘特性的進一步揭示,其爆發威力將會令全球的核大國同時汗顏得無地自容。
「師父想什麼,我們做弟子的都不懂,包括他的六次東渡,不顧一切地要到北海道來。直到我們渡海成功、並且發現了這口寒潭之後,師父突然欣喜若狂,火速令我們十大弟子搭建茅屋草舍,在此定局。」
她此時是盤膝坐在竹榻上的,向南面抬了抬下巴示意「寒潭」指的就是「通靈之井」。
我連續吐出幾口悶氣,在籐迦冗長的敘述中,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困惑,但我能迅速想到一點:「籐迦小姐,是不是鑒真大師知道『日神之怒』在積蓄能量沉入海底時,大量吸收了水分子的熱量,才造成了『通靈之井』這樣的寒冷特性?」
對於宇宙天體的「黑洞理論」,我大學時的導師曾經有過深入的研究,並且著書立說。
「日神之怒」以其微小的體積,蘊含巨大的能量,必定會具備極其強烈的自身核心引力,可以近似看作一個物理體積相對微小的黑洞,當它的特質和體積變化時,對外界環境的溫度將產生難以預料的巨大影響。
籐迦苦笑起來:「是這樣的,但弟子們誰都想不通這個道理,大家只懂得水會遇熱蒸騰、遇冷結冰,卻無法理解寒潭下埋藏著至陽至熱的『日神之怒』。」
物理科學的發展日新月異,唐朝人甚至不明白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塵,當然也就不懂所謂的「黑洞理論」了。
「師父、十大弟子、我,總共十二人,每人都拿到一本《碧落黃泉經》,日夜翻閱參悟。師父始終相信,人的靈氣將會與寶石的靈氣得到溝通,得到進入水底的捷徑。」
我漸漸無語,只能悒鬱地聽著這段陳舊之極的歷史。
陡然間,籐迦身前飄落了四五根長髮,全都是灰白色的,乾枯蜷曲,被她隨手握住。
「十大弟子中,悟性最高的是二師兄空渡,十五日之內,便感受到了來自寶石的召喚力,就在寒潭之下無窮深處。四十天內,連悟性最愚鈍的我,都得到了那種感應——在某個空曠的大殿裡,到處都充溢著寶石發出的紅色光芒。我彷彿要被它吸引過去一樣,最終依附它,融化在紅光裡……」
我深吸了一口氣,看籐迦把那些灰髮緩緩在掌心裡揉搓著,接著又有一綹灰髮落下,恰好跌在琴弦上。我驚駭地向她頭上看,柔順的黑髮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黑白斑駁的頭髮,並且枯乾無比。
「你的頭髮怎麼了?」我隱隱約約猜到發生了什麼,當人苦苦思考某個難題,進入物我兩忘境界的時候,殫思極慮,就會發生這種頭髮變異的現象。
「沒什麼,只是思慮過度而已,我接著往下說——十大弟子一入師父門下,就接受了嚴格的潛水訓練,三百六十五天從不間斷。到那時我才知道,師父對於『日神之怒』的下落早就有了感應,知道它是沉落在大海裡的。」
「佛門弟子戒酒、戒好色、戒葷腥、戒貪嗔癡念,但決定下水的前五天,師父卻令十位師兄全部下山盡情破戒玩樂,興盡而返。最後一晚,師父在寒潭前燃起篝火,命我們圍在篝火邊對天發誓,就算拼盡性命,也要找到『日神之怒』的下落。」
天色暗下來,竹門外一直有人走來走去的聲音,應該就是徘徊不去的大人物。
在日本國內,忍者的咒語禁制,其威懾力相當於苗疆蠱術在中國南方的地位,門道千奇百怪,但闖破禁制的下場卻是同樣悲慘。
或許此刻籐迦根本不是籐迦,而是那個靈魂被拘禁於蟬蛻裡的佛門女弟子,只是借籐迦的身體與我對話而已。
關於鑒真東渡的故事,曾被編入中日兩國的小學生教科書裡,但從來沒有學術研究者深入剖析過他固執東渡的原因,這段陳年舊史終於從籐迦嘴裡曝光出來了。歷史只是歷史,就算大智慧、大執著如鑒真那樣的佛門高僧,都無法阻止得了時間的車輪滾滾向前。
又是一綹頭髮滑落,籐迦觸目驚心地停止了敘述,雙掌一搓,掌心裡的灰白頭髮全部化為簌簌落下的粉末。
「人總是要死的,包括靈魂也會有灰飛煙滅的時候。風,當我看到這塊牌子時,終於明白我執著存在於蟬蛻中的意義了——」
冷冷的風毫不憐惜地將那些頭髮的粉末一掃而空,橋下有受驚了的鯉魚「噗啦啦」一聲翻出水面,濺起一長串水花、幾百道漣漪,打破了「幽篁水郡」的沉寂。
亭子四面的水勢並不深,被這條大魚驚動的幾百條紅色錦鯉倏地從石縫裡、竹根後面閃出來,像一條驟然飛舞的綢帶,繞著亭子驚慌失措地游動著。
竹、亭、琴、魚似乎都有深意,包括竹牆內詭異不定的風向、水面上時有時無的氤氳霧氣。
牌子來自深海,連我都不清楚它怎麼可能滲透玻璃地面進入那個奇怪的空間,她又知道什麼?在籐迦的回憶裡,每說一段都叫我更錯愕一層,到了最後,除了靜聽和苦笑,我實在沒有更恰當的反應了。
「我是鑰匙、《碧落黃泉經》是鑰匙、這牌子也是鑰匙,此前所有人所做的一切尋找『日神之怒』的努力,也全都是鑰匙,只是為在最合適的時刻、讓最合適的人選在最合適的角度打開最合適的入口——我之所以千年魂魄不散而孤獨躑躅地存在,就是為了破解這牌子上描繪著的秘密。」
當她向「亡靈之塔」那個方向困惑地望著的時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眼底寫著的無奈。
「鑰匙?我不懂你的意思。請接著說,鑒真大師以及十大弟子在寒潭裡發現了什麼?為什麼只有你的靈魂能千年不死,而不是他們?」
我真怕她說出「你就是那個最合適的人選」這句話,水火無情,我希望自己將要經歷的是「冒險」而不是「送死」,真正偉大的人物畢生應該遵循的行事原則,應該是「不怕死」而不是「不知死」。
「無知者無畏」這句話說得再正確不過了,經歷過一次深海恐懼之後,我想任何人在下水之前都會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水平。
「他們?都消失了,既不見生還,也不見浮屍。寒潭彷彿是一張死神張開的大嘴,從大師兄開始,一個一個地把十大弟子全部吞噬了進去,不留痕跡。」
這件慘事已經是一千年之前的歷史,但從籐迦嘴裡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仍然讓我有些頭皮發麻,後背發涼。
魚群又一次被驚動了,倏地散開,池子裡像驟然炸開了一朵巨大的紅色禮花。
「它們,餓了。」籐迦說了莫名其妙地一句話。
大群的錦鯉,每條體長只有二十厘米左右,跟亭子下面那幾條大魚相比,年齡只怕要差四五年不少。
我知道她心裡還有很多話要說,也希望自己是最合適的聽眾,至於魚餓不餓有什麼關係?
「出來吧,再偷聽二十年,你都不會頓悟的,做這些無用功幹什麼?」籐迦又開口,轉頭向著亭外的竹橋。
我感覺到了殺氣,一種強大的無堅不摧的殺氣,混合著精鋼刀刃與血腥氣的味道。
有一個穿著黑色潛水衣的人無聲地從橋下游了出來,雙腿一屈一伸,上半身已經露出水面,黑色面罩下光芒熠熠的雙眼在我身上連掃了幾次,冷冰冰地開口:「什麼是頓悟?那不過是老和尚們騙人的鬼話!人活著可以吃飯、睡覺、享樂、風光,一刀劈下去,頭身兩段,一了百了,那才是頓悟,而且是徹底的頓悟,哈哈哈哈……」
她是一個女人,聲音還算動聽。
「你走吧!我不想節外生枝,只想跟風先生靜靜地聊幾句。」籐迦揮揮手,臉色平靜。
嗖的一聲,黑衣人身子一卷,已經從水裡躍到竹橋上,右臂反手握住肩膀上的刀柄,又是一陣冷笑:「我要那塊鐵牌,還要知道它上面的秘密。」
她穿的並非是軍方或者民用的正規橡膠潛水衣,而是江湖上的水賊海寇們常用的「鯊魚皮水靠」,一旦離開水面,幾分鐘時間內身上的水珠就會自動滾落,不留痕跡。
鐵牌是我的,只有我才能決定它的歸屬權,但無論如何都不會丟給這個從水下鑽出來的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