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節
我指著房間裡唯一的一張床,盡量拋開那些沉鬱厚重的心情:「小蕭,天快亮了,你在這裡休息一下,明天再談——」頓了一下,我接著補充了一句:「謝謝你能過來,謝謝你向我坦誠一切。」
她的身世是個巨大的私人秘密,事關自己的未來生死,能向我說出來,可見對我的信任。
我走出房間,反手關門時,不免一下子想起在埃及沙漠裡,與蘇倫同處一個帳篷,對床而眠的日子。在男人眼中,蘇倫堪稱是個百分之百完美的女孩子,漂亮、睿智、富有、果敢,幾乎融合了男人們欣賞的全部優點。唯一的遺憾,她始終不能讓我怦然心動,偶爾的幾次,也只像微風拂過湖面,漣漪起落,最長不過是幾分鐘的時間。
她很好,我也喜歡她,但卻絕不是大學時憧憬過的狂野熱烈的愛情。
關寶鈴的房間依然亮著燈,她側坐的剪影清晰地打在紙門上,把門扇上原來繪著的一幅山水櫻花圖襯得黯然失色。
我靜靜地站在台階下,看著她的影子。她是第一個令我剎那間心動的女孩子,越是無法得到,心裡的渴望便越是加倍熾烈。
她忽然站了起來,緩緩地踱到門邊,抬手搭在門扇拉手上。一瞬間,晦暗幽深的天空,彷彿一下子變得清新高遠起來,讓我有與紅顏知己「秉燭夜遊」的衝動,甚至忘記了大亨、蘇倫或者蕭可冷的存在。
「如果她出來,我會不會徹底地向愛情投降?吐露自己的心聲?」一遍遍地在心底裡問自己,掌心裡突然變得汗津津的,喉頭也情不自禁地連續哽動著。我承認自己非常緊張,因為馬上要面對的,可能是自己今生不該錯過的一次姻緣際會。
她並沒有真的開門出來,隔著門扇上糊著的那層淺褐色的木桑紙,她似乎感覺到了我的存在,轉身回去,從桌面上拿起了什麼,再次回到門前。
我看懂了,她拿的是一隻纖細的毛筆,沉思了一會兒,灑脫地揮筆,一行草書躍然於紙門上。傳媒方面,曾無數次以激賞的口氣報道過她在書法、古體詩、填詞作曲方面的天賦,並且港島的富商豪紳,往往會附庸風雅地到她的寓所去千金求字,藉以討好大亨。
這行字寫的是「楊柳岸曉風殘月」,出自北宋柳永「雨霖鈴」詞裡的一句。我忽然領悟了她此刻的心思,心裡一會兒是迷惘無奈,一會兒又是激動難抑。「雨霖鈴」是深情描述男女離別時依依不捨之情的千古絕句,她能寫這一句出來,無論本意是不是寫給我看,都能代表她此刻悵惘依戀的心情。
一分鐘後,她退回桌前,燈忽然熄滅了。
蕭可冷那邊的燈早就熄了,此刻的我,忽然陷入無邊的黑暗裡,凝立不動,腦子裡反反覆覆吟誦著那首「雨霖鈴」的一字一句。陷入單相思的兩個人,中間相隔的阻礙,大概就像眼前的這層木桑紙一樣,一挑便破,但任何一方卻都沒有挑破它的勇氣。
我突然想高歌狂嘯,把這些年老成穩重的外殼偽裝全部脫掉,拿出年輕人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勇氣來,向關寶鈴表白,把大亨拋到一邊去,只求片刻間兩情相悅的歡愉。
空氣中若隱若現地飄浮著一種淡淡的甜香,我分辨不清香氣是否來自於關寶鈴或者蕭可冷身上的香水味道,猛然吸了吸鼻子,腦子裡竟然有了輕微眩暈的感覺,頓時飄飄然起來。
那是一種奇異的花香,春天尚早,北海道最負盛名的櫻花還沒有孕育花苞,哪裡來的花香?並且這種香氣有讓人莫名亢奮的感覺,雖然熬了大半個通宵,身上卻突然間充滿了年輕激盪的活力。
我忍不住跨上台階,把手伸向關寶鈴的門扇把手。那扇門想必是沒有反鎖的吧?如果她也對我有情,應該會給我機會……
驀的,我覺得自己眉心一涼,彷彿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伸手一拂,卻是一片濕漉漉的水漬。天上忽然飄起了雪花,更多的雪片落在我的臉上、頭髮上,瞬間化為冰冷的水漬。
空氣中的香味隨著紛紛墜下的越來越密的雪片而徹底消失了,涼水也讓我沸騰的熱情冷卻下來,敲了敲暈乎乎的腦袋,突然發現自己剛才的一刻有多荒唐。驚愕之下,我迅速倒退了四五步,讓自己的身體暴露在密雪籠罩下。
隔著雪,那扇門上的字跡模糊而虛幻,像是宿醉醒來後仍剩著殘酒的水晶杯,讓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一陣慶幸之極的苦笑。如果今晚鬧出什麼笑話來,自己名譽掃地不說,還會連累到關寶鈴的名聲,更令蘇倫、蕭可冷等人大失所望。
我是「盜墓之王」楊天的弟弟,怎麼可能像十八九歲的都市無賴一樣,肆意放任自己的慾望?
一切難捺的衝動,都起源於那陣奇怪的香氣。
我飛身躍上房頂,逕直向正東面的冥想堂方向望著。視線裡到處是茫茫一片的鵝毛般的碩大雪片,所有的建築物都模糊得像剛剛渲染過的水粉畫,但我能敏銳地覺察到,一股洶湧激盪的殺機,正悄悄從冥想堂那邊散發出來。
「風先生,有什麼問題嗎?」小來忠誠地隱蔽在煙囪後面,頭頂、肩膀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只有精神抖擻的雙眼閃著警惕的寒光。
我慢慢退到他身邊,十幾秒鐘之內,感覺到那種毒蛇吐芯一樣的殺氣漸漸消失了,空氣中也只剩下寒冷的潮氣。
「沒事,我只是惦記著你。」我抬手拍掉了小來肩頭的積雪。
小來略有些拘謹地微笑起來,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如果沒有臉上那道傷疤,以他的外形相貌,的確可以去華人影視圈裡闖蕩闖蕩,說不定也能一夕成名、一炮而紅。不過,人生際遇就是這麼奇怪,年少時一次口角、一次爭強鬥狠,往往便毀掉了自己的後半生,徹底淪落為江湖上的一枚飄泊的葉子。
「這點雪不算什麼,記得剛來北海道的那年冬天,跟飛車黨派系裡的關東幫爭奪大阪市的紅燈區管理權,我跟著管夫子、十三哥他們設了埋伏,就在大阪市中心西二區的十字路口,也是這麼大的雪……」
他的情緒漸漸激動起來,嘴角不住地牽動著,熱血又開始在年輕的胸膛裡賁張著。
神槍會進駐日本市場的初始階段,打拼得非常辛苦,所有的地盤和堂口都是一行血、一道傷口、一條命、一寸一寸拼回來的,不知道有多少個跟小來一模一樣的年輕人倒在了飛車黨的長刀下、山口組的雙截棍下。
我忍不住長歎,但並沒有打斷他。
他摸著自己嘴角上的傷疤,兩腮上的咀嚼肌吃力的虯結起來:「這道疤,是替管夫子擋了一刀留下的,砍傷我的人,三秒鐘之後便被我剁成了十七八塊。每一個敢跟神槍會爭奪天下的敵人,都將倒在我們的刀刃下——這是孫龍先生的教誨,會裡的每一個兄弟都會牢記在心裡。」
我從《朝日新聞》上讀到過那一戰的官方報道,時間大概是在二零零三年的十二月八日,據日本警方公佈的籠統數字,械鬥雙方共死亡一百二十多人,其中八成以上是日本籍黑道青年。那天的雪很大,但死傷者的鮮血竟然把三條街上的積雪都染紅了,然後凍結成血紅色的冰塊,讓警察局與環衛部門大傷腦筋。
黑道年輕人要想出人頭地,浴血廝殺可能是唯一的可循途徑,所以他們踏入江湖的第一步,秉承的就是「你死我活」的生存概念。
「後來呢?」我想知道一向以文弱書生形像出現在媒體面前的管夫子,對敵廝殺時會是什麼樣子。
小來迷惘地冷笑起來,嘴角又是一陣艱澀地牽動:「那一戰之後,管夫子就成了我的乾爹,他有四個親生兒子,再加上我,被會裡的兄弟尊稱為『管家五虎將』。明年年末,神槍會的高層有意調十三哥去印度發展,讓我接替他來管理日本分會。」
這種平步青雲的風光好事,任何人被紅筆欽點之後,都該感到萬分榮幸才對,但小來的眼神一直都很迷惘而複雜。
我又歎了一聲,當神槍會與山口組、飛車黨在日本這個彈丸小國真刀真槍地廝殺時,他們可曾想過令地球全部毀滅的「大七數」?
地球人進化到二十一世紀,總覺得自身偉大,而所有的低等生物都等同於不可以語冰的夏蟲、朝生暮死的蜉蝣,所以他們才會孜孜不倦地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其實,跟浩渺無際的宇宙年輪比起來,地球人豈不又是某種相對意義上的蟲蟻、微塵?只是理智被利益所蒙蔽,漸漸變得鼠目寸光罷了。
當某些人憧憬著未來可以號令天下、揮師四海之時,也許真正的生命毀滅已經悄悄開始了。
我伸出雙手,看飛旋著的雪片轉瞬在掌心融化,剎那間心靈平和如鏡,進入了物我兩忘的頓悟境界。腳下這個藍色的星球,是所有物種存在的根本,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風先生,您的動作,跟管夫子像極了。他也喜歡在下雪的時候,仰面向天,把飄落的雪花吞進嘴裡,融化在手心裡,甚至還在北歐的十幾座別墅裡,專門設置了集雪、化雪的裝置,把雪水儲存下來,做為烹茶時的水源。」
小來說者無心,我卻聽者有意,因為孫龍曾說過,之所以認定我有超人的異能,完全是聽了管夫子的高論分析。江湖傳言,沒有管夫子,也就沒有今天日益蓬勃壯大的神槍會、沒有頭角崢嶸的孫龍。
管夫子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絕頂高手,可惜沒機會當面領教。
耳朵裡只聽到雪片簌簌落下的聲音,伴隨著積雪壓折了灌木枯枝的脆響。
東邊的天空漸漸亮起來,黎明很快就要來臨了。想想大人物離去的時機也真是恰到好處,否則給這場暴雪耽擱了,日理萬機的政治前程豈不大受損傷。
「小來,有時間,我希望能見見管夫子,當面請教他的『摸骨大法』。」那種功夫的全名,應該叫做「鬼使神差摸骨大法」,以人體的骨骼尺寸、排列方式來精準地預測本人一生運程。全球華人中,只有他一個人懂,並且絕不外傳。
小來放下槍,從胸前口袋裡取出一個黑色的錢包,抽出夾層裡的一張照片給我看:「風先生,他老人家目前去了關塔摩美軍基地,很快便會趕到北海道這邊來,相信您跟他一定有機會見面。」
照片上,戴金絲邊框眼鏡的管夫子文質彬彬地坐在籐椅上,手裡捧著一本發黃的古卷,心無旁騖,一副「充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超脫神情。他的右手拇指上,很醒目地戴著一枚巨大的翠玉扳指,成了整張照片的焦點。